舔了舔嘴唇,男人口中一阵干涩。
“过几天就要模拟实战了,复习得怎么样?”拍他肩膀的人凑过来挤眉弄眼,“我听说今年进绿风的名额只有两个,你小子可一定要挣气啊!”
这人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大众脸,以至于男人想了好久也没想起他的姓名,只是迷迷糊糊记得班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嘴上含含糊糊地应着,吕临晃晃悠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还没等站稳,就被身旁的“大众脸”抓着肩膀一扭,直直的冲向了人堆,“好歹也是咱们学院的第二名,你可别被人家甩的太往后啊!”
吕临闻言看去,就见在人群的中央坐着一名青年。
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上下,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姿容俊秀,就连千篇一律的向导制服在他身上硬生生多出了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来。
吕临知道对方的名字。
凌阁萧,向导学院建立以来最优秀的学生,尚未毕业就已经得到了军部的青睐,相比之下,人人向往的绿风哨塔于他不过按部就班的选择而已。只要不出意外,这个人一定会在王国向导史上留下格外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遇见凌阁萧之前,吕临也曾被誉为天才,可惜在前者横空出世之后,便在没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阿临。”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青年扭头对吕临微笑了起来。没等后者反应,他便拨开周围叽叽喳喳的女同学,“麻烦让一让,我的朋友来了。”
是的,没有狗血的宿命对手,也没有喜闻乐见地争锋相对,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里,吕临与凌阁萧成为了朋友。不过在吕临自己看来,称呼他们为“凌阁萧和他的小跟班”才更恰当。
女同学闻言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地让出了路,还不望气呼呼地瞪了吕临一眼。后者对好友异乎寻常的人气早已习以为常,毕竟“慕强”二字简直是刻在向导的基因链里,就算大家最后终究会回归“姐妹”,也不妨碍她们现在围绕在优秀个体的周围。
见凌阁萧走了过来,先前一直鼓动他的男同学讪笑着后退,没一会儿就隐没在了人群里。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当那人的手拿开之时,吕临陡然肩膀一轻,仿佛方才搭在身上的并不是普通的右手,而是某个庞然大物。
难道是我的体质变弱了?
他有些纳闷地想到。
说起来,那家伙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
正回想着呢,凌阁萧已经走了近身前,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大约是毕业即将到来的缘故,和方才的男同学一样,凌阁萧也提起了有关毕业分配的话题。
“绿风似乎想要内定我。”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略微滑落的眼镜,“不过我还在犹豫。”
这可真是大佬发言。
男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接些什么。
旁人趋之若鹜的第一哨塔到了凌阁萧嘴里就成了“还在犹豫”,如果不是清楚知道眼前这家伙并非炫耀,吕临连一巴掌糊死这丫的心都有了。
然而他不敢。
即便从未承认,但吕临在心底的某处,确实存在着直面好友时还会爆发的“怯懦”。
凌阁萧固然优秀,可他的优秀,更像是“异端”。作为“异端”的接触者,吕临越了解前者“非人”的内里,远距离时的“崇拜”、“向往”便向“敬畏”慢慢靠拢,直到某一天“畏”大于“敬”,彻底沦为“恐惧”。
“你呢?”凌阁萧笑着问道,“想要去哪个哨塔?”
舔了舔唇上的干皮,吕临下意识的搓了搓手指,然而搓到一半,便因粗糙的手感愣在了原地。他低下头,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右手,却发现上面骨结粗大、满布老茧。
这不是一双会在学生身上出现的手。
一丝警兆浮现在了男人心中。
他猛地抬头,就见不远处站在原地的女同学缓缓回过身,露出的却是一张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脸。
眼皮疯狂的跳了起来,所在的教室在吕临眼中慢慢的扭曲了起来,他本能呼唤着精神向导,却没得到半丝回应。
“我……”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哪怕有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未完的话终究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我们一起去绿风不好吗?”
就像是念出了咒语一般,四周霎时寂静了下来。
而被邀请的对象则微微一笑,答了一句,“好啊。”
当最后一个“啊”字落下,吕临脚下一空——他坠了下去。
第86章 故人。
昏暗的小酒馆里, 晏菀青坐在完好无损的吧台前,右腿搭在左腿上,皮质短靴略尖的鞋头随着手中纸张翻阅的节奏翘着。小山般巨大的棕熊趴在一旁, 爪子搭在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 兽眼半阖着,唯有圆滚滚的鼻头和尾巴不时抖动一下,证明这头凶兽仍处于警戒之中。
除了手指与文件的摩擦声,偌大的空间内仅有吕临均匀的呼吸声, 加上桌上烛台闪烁地烛光与披着毛毯的文静女孩,令本该充满冷色的房间镀上了一层暖色——直到一声格外粗重的长呼打破了这份不合时宜的静谧。
猛地张开双眼, 男人的胸膛剧烈起伏, 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挂在额角, 昭示了主人的心有余悸。还没等他彻底回过神来, 一只手臂就出现在了脑袋的正上方。
暗算了他的罪魁祸首披着他的毛毯、坐着他的高脚凳、喝着他的果汁, 手持一张什么东西, 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来转去, 一会儿瞧瞧纸, 一会儿又看看他,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年老色衰吧。”
吕临愣了一下, 才发现女孩手里拿得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从后者嫌弃的眼神里, 上面的主角不言而喻,还没等他张口反驳,肩膀就迎来了棕熊柔软厚实的兽掌,从那收起来的利爪来看,这大概是一个安慰性质的“拍肩”。
意识到这一点后,残留着浓重失重感的躯体深处, 某样器官突然疼了起来——大概是肝吧,男人自暴自弃的想到。
然而攻占了酒馆的“暴徒”没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他。
“NO.29向导吕临,原绿风哨塔副塔长,凌阁潇叛逃事件幸存者之一。”
对着手中的资料,女孩念得字正腔圆。
“精神海在战斗受到了严重损伤,能力衰退严重,伤愈后拒绝了军部的荣养建议后隐居,为彰显其对王国卓绝贡献,特保留其向导编号,永不下调……”
念到这里时,资料的内容还很正常,然后紧接着笔锋一转,一下子就变成了吕临生平功绩一览,别说参军后那大大小小的功勋,就连上学时得到的奖状都扒出来吹了一遍。提供情报的家伙很可能是刚从宣传口转业,硬生生把言简意赅的信息简报写成了洋洋洒洒的赞美诗,放在平时那叫恭维,但当着本人的面念,那叫公开处刑。
当女孩读到班主任写的“三好学生评语”时,离社会性死亡就差一步的酒馆老板终于喊了停。
“再多说一句,我就咬舌自尽。”年过半百的向导脸上闪过一丝羞愤。
晏菀青停下了念稿,一脸意犹未尽。
不过她向来见好就收,当即从资料堆里抽出那张用来比划的照片,丢向了男人,“抱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您跟资料里的模样相差太大,为了避免认错人,我不得不采取一点非常手段。”
捡起落在胸前的照片,吕临缓缓坐了起来,面色有些古怪,“我以为他们早就把它扔了。”
“还是挺有纪念意义的……”女孩含含糊糊的答道。
吕临闻言咧了一下嘴,扶着吧台站起身,把手中的照片甩在了桌台上,引得煤油灯发出了一声炸响,火光照亮了隐藏在暗影中的相纸。
那是一张双人合照,泛黄的相纸上是两名勾肩搭背的青年,正站在一座高塔的前面,对着镜头挤眉弄眼,单着他们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几乎没有人怀疑其中蕴含的真挚。
“啧。”
眼睛不由自主的盯着照片,男人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咋舌,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不知名的烈酒,大拇指起开瓶塞,将琥珀色的液体灌进了嘴里。
“那时候我刚当上绿风的副塔长,觉得前路一片光明,只想大干一场。现在想想,真特么扯淡,我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全是因为当初瞎了眼!”这么说着,男人用手指狠狠的戳了一下照片中的人,骂骂咧咧地打了个响鼻。
话虽如此,如果不是有无法推翻的证据打底,晏菀青怎么也无法将照片上搂着凌阁萧肩膀的文弱青年与眼前五大三粗的邋遢酒鬼联系到一起。
“真是阴魂不散。”注视着照片,吕临语气不善,“我还以为我这辈子不用再看到这王八蛋的脸了。”
“早知道退休了还不能摆脱他,当初给他当伴郎的时候,我就应该把戒指扔进下水道,让他被他那个恐怖的未婚妻直接扭断脖子。”
抱怨完,他喘了口粗气,重新看向身边人,“小丫头,是军部的人要你来的?”
闻言,女孩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啪”的站直,敬了个军礼。
“晏菀青。”她自我介绍道。
“行了行了,名字不重要。”吕临厌烦的一摆手,“当年的事我没什么可说的,没别的事就赶紧滚,别妨碍老子开门赚钱!”
面对男人堪称恶劣的态度,晏菀青面不改色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对于吕临有多难搞,早在来之前,就有人给她打过预防针。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老头子也曾有过志同道合的朋友。”
临时搭建的指挥室里,房其琛将一沓资料放到了她的面前。
“在我小时候,吕临是家中的常客,想要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从他下手。”
“我没听父……那个男人提起过这个人。”房其珩有些不适应的改口道。
“其珩,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行,我闭嘴。”女哨兵比了一个“OK”的手势,衣袖滑落,露出了结实手臂上刺眼的血线。
那丝丝红线晏菀青可太熟悉了,早在黑街异变的时候,她就跟它打过交道,等到“女巫”的毒药随着水流四处蔓延,它也获得了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名号——“荒野女巫之吻”。
据说,等到血线蔓延至全身,患病的哨兵向导就会毫无征兆的死去,简直就像是接受了死神的亲吻。
作为直接被巫毒溅了一脸的“0”号患者,房其珩的半个身体已经被血线占据,出乎预料的是,她对此感觉良好。
“它活化了其珩的身体,可那更像是透支,”
从昏迷中醒来的阿映这样告诉妻兄,“我很害怕,跑去问了老师,他却将其称之为……进化。”
进化。
跟凌阁萧打过交道的人,都对这个词毫不陌生。
可以说,它是他一切行动的最终纲领,也是血色苍穹的最高机密。
然而,即便是一手养大的女儿也不明了这两个字的真正意义,或许作为曾经朝夕相处的妻子,房暄容曾触碰到这个秘密的外围,但她已选择了永远的沉默。
而如今,无论是为了复仇还是自救,他们都必须破解这个秘密。
“军部无数次想要撬开吕临的嘴,但都失败了。”房其琛说道,“他的精神海在拦截老头子的时候受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损害,稍微粗暴一点的精神刺探都能把他变成傻子,更别说记忆读取,可其他温和的手段,又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你们就不能用用苦肉计?”晏菀青提议,“上演一出花季兄妹与父亲旧友的二三事?”
“我也想啊。”房其珩面无表情,“但那老小子一听到风吹草动就跑的比兔子还快,好像我们能吃了他一样。”
“那你们是怎么追踪他的?”女孩不解。
房其珩递给她了一张纸。
女孩低头一瞧,那赫然是一份养老金领取记录。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注视着男人写满烦躁的侧脸,晏菀青清了清嗓子,“NO.29,你误会了,我隶属于王国养老保障部,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从本月开始,我们将停止对你个人养老金的发放。
“……啥?”
喝了一整瓶烈酒的男人花了点功夫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砰!”
没去管被碰到地上的酒瓶,吕临眼睛瞪得像铜铃。
“养、养老保障部……?”他舌头都大了,
“我、我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
“您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晏菀青语调温柔,“这是上月才颁发的新政令,您并不是第一个适用者,但考虑到您毕竟为王国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为了体谅您的心情,我们决定派人向您专门解释新的政令,并收回之前多发放的养老金。”
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一份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