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曾一直追问他,是否憎恶她。
当时,他以为她会这么问,是因为学会了共情,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爱是粗暴、专横、野蛮的,情不自禁的同时,又充满了对彼此的憎恶;它使人像跌进蜜滴里的苍蝇,一面是可怖的死亡,一面是甘美的甜蜜。
现在想想,她可能只是想告诉他,她有多么憎恶他。
神的表情突然平静了下来,显得有些冷漠。
他睁开双眼,走进浴池里。池水浸湿了他的衣摆。受他的情绪影响,冒着热气的池水迅速冻结出一层薄冰,缭绕的热雾也化为丝丝寒气。
神在冰冷的池水中俯下身,把艾丝黛拉横抱了起来。
她的身体经过神力改造,短时间的溺水并不能夺走她的性命,但他要是来迟一些,她肯定会没命。
脱离池水后,她像是明白了生命的可贵般,正在拼命地大口呼吸,嘴唇微微张开,胸腔一起一伏,似乎想把胸腔里的积水吐出来。
很明显,她想活着。
“现在知道活着了。”神冷冷地看着她,将两根手指按进她的嘴里,强硬地分开她的上下颚。
艾丝黛拉难受地哼唧了一声,把一滩混合着唾液的积水,吐在了他的掌心上。
神并不在意她的唾液,看也没看一眼她吐出来的积水,始终定定地看着她脆弱的喉咙。
这段时间,他曾想过无数次,如何扼断她的喉咙。
只要她消失,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少量的邪恶足以勾销全部高贵的品质。⑴
她就是他心中的邪恶。
可是,做不到。
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杀死她。
她却因为想要逃离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女主人。艳丽、残忍、邪恶,对他不屑一顾。
他的头脑陷入了混乱,冷静的理智正在崩塌,整个人即将陷入某种失控的疯狂。
只要她再欺骗他一次,他就会疯狂。
他能感到内心深处的欲望正在扭曲膨胀。他已经分不清那是洛伊尔的想法,还是阿摩司的意志……抑或是三条阴湿的蛇,试图追猎一支长满棘刺的玫瑰。
它们目标一致,意志一致,爬行的动作也惊人的一致,只为了占有那支玫瑰,即使扎得鲜血如注,也要将她吞吃殆尽。
艾丝黛拉醒了过来。
她皱着眉毛,坐了起来,不明白喉咙里为什么有一股呛水的酸涩感。
睡过去之前,她好像去泡了个澡。
然后呢?她似乎喝了点儿葡萄酒,吃了两块虾酥饼。葡萄酒酿得很浓……应该说是神变得很浓,呈深紫色。她喝了两杯,就昏昏然起来。
再然后呢?
她醉醺醺地用石头磨了磨脚底板,又锉了锉足趾的指甲,然后把石头和锉刀一扔,靠在瓷砖上,打算再泡一会儿就出浴了。
谁知,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滑入池底的那一刹那,她昏沉的头脑其实察觉到了危险。一个声音却在她的耳边响起:这是至高之境,神的领地,你的敌人都在人间,这里没什么人能伤害你,放心地睡过去吧,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会让你醒来。
当时,她还在想,她对神未免太信任了一些,居然愿意把性命交付给他……不知道他听见她的心声后,会不会很感动?
对了,神呢?
艾丝黛拉看看四周,发现他正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他看上去很平静,双眼却呈现出冷漠而阴郁的紫黑色,带着几分病态的疯狂。
艾丝黛拉有些困惑,难道他还在怀疑她不爱他?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在第二个人的面前这么不设防……他是唯一一个。
这样都没办法打消他的疑虑吗?
这人疑心怎么比她还重?
“我……”艾丝黛拉皱起眉毛,刚说一个字,就被神打断了。
“从现在开始,”他的声音像冰冷的铁一样既冷且硬,“你会和我同生共死。我活着,你活着;我死了,你才能死。”
艾丝黛拉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从今天起,她将拥有神的寿命。
虽然寿命太长有点儿无聊,但总体来说是件好事。
这人为什么要用一副阴沉可怕的口吻说出来?
“听不懂么。”他走到她的面前,长长的手指穿过她光艳的黑发,然后猛地收紧,抓起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那我再解释一遍,从今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事物都无法伤害你。哪怕你走进火里,跳进水里,用刀子刺穿自己的心脏,也无济于事。”
“……”艾丝黛拉想了想说,“谢谢?”
她不知道怎么理解这番话,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解释:他可能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意,却不知道怎么跟她和解,于是说出了这番看似躁戾实则讨好的话语。
别扭的小狗。
想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真挚的微笑,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好啦,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他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手指却轻颤了两下,似乎被她的动作触动了。
艾丝黛拉亲了亲他的手指,本想说一些甜言蜜语安抚他,却有些词穷。比起优雅的调情,她更喜欢某种卑俗的欢乐。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了……”她歪着头,扣住了他的五根手指。
不知是否身高的缘故,他的手指比她长出一截,骨节分明,手背如白色大理石般苍白,浮现着微微凸起的静脉血管,呈淡蓝色,有一种棱角分明的冷峻美感。
这是神的右手,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神圣之美,实际上却给她带去了许多幽暗而污秽的快乐。
她忍不住把嘴唇贴在了他的手背上,然后,抬起一双朦胧湿润的眼睛:“可以吗?可以吗?”
他是如此了解她——在某些卑俗的方面。
她情动了。
她为什么能把心灵与欲望得那么清楚?
一边憎恶他,一边厚颜无耻地勾引他。
他闭了闭眼,刚要拒绝,她却眨眨眼睫毛,咬住了他的手指关节。
一切就像是罩上了一张灰暗的蛛网。她红色的嘴唇变成了甘美的橙黄,雪白的牙齿蒙上了一层锐利的阴影,眼睛则涨满了充满兴味的情意。他的头发是冷漠而又禁忌的白色,她的鬈发则是浓密而又污脏的黑色。屋内的灯光逐渐熄灭,昏黄色正在被黑暗吞没,就像他们的发丝。黑色与白色勾缠,粘合。汗毛森竖。时离时合,融为一体。接着,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灰色是所有色彩的终点。
简直是一场极欢欣而又极痛苦的噩梦。
假如她没有宁死也要离开他,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陪她表演下去。
可惜,他已经知道了她有多么憎恶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她是爱他的。
即使她正在他的耳边低语:“我爱你,我的小狗。”
艾丝黛拉不知道神在想什么。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爱意里,甚至有些感动——像她这样的人,居然也能毫无保留地爱和信任一个人。当然,毫无保留的前提是,神不会侵犯她作为女王的利益。
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神有名字吗?”
神没有名字。
只有当群体出现时,才会需要名字。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神。他的地位独一无二,不需要用名字去作区分。
这本该是一种荣誉,至高无上的荣誉。
他是如此特殊,如此高高在上,没有具体的名字也能被信仰和追随。
然而,他的心中却生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妒忌和痛苦。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询问他的名字,说明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区分他、洛伊尔和阿摩司。
那她现在为什么要问呢?
为了迷惑他?
他再一次意识到,她有多么诡计多端。
“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他看她一眼,漠然地说道,“如果一定要有个称呼,只能是你的丈夫。”
艾丝黛拉诧异地望向他。
这分明是一句情话,他的语气却没有透出任何热烈的情愫,只有冰冷的疯狂。
难道他疯了?
可是,神为什么会疯呢?
还是在她三番五次表明心意的情况下?
艾丝黛拉困惑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⑴:少量的邪恶足以勾销全部高贵的品质。——莎士比亚
第81章 她的财产,她的……
她还在撒谎。
小撒谎精。
神扣住她的下巴,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困惑的表情,很想命令她,不要再作出这种虚伪的姿态。
然而,他的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说,承认吧,即使是这样可恶、可鄙的她,你也喜欢,甚至希望只有自己能看见她这一面。
“可惜,”阿摩司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永远会有两个人和你分享。”
神没有理会阿摩司的讽刺。
这些天,他时常会听见另外两个意志的声音。他们察觉到了他异常的情绪,想要趁机抢夺身体的控制权,与艾丝黛拉接触,而他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与另外两个意志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神性滋生出人性,人性潜隐着兽性,仿佛浓稠的黏胶交融为一体,艾丝黛拉却总能激起他们心中最隐秘和最偏执的欲望,使他们彼此仇视,重新变成三个独立的意志。
“你和她做的每一件事,我和洛伊尔都能感受到,”阿摩司微微笑着,继续说道,“不相信的话,我可以描述一下刚刚发生了什么。”
神闭了闭眼,声音很冷:“闭嘴。”
“冷静。我不是在激怒你,”只听语气,谁也想不到这是阿摩司,曾经的至高神使之首,传说中最高贵和最虔诚的教士,神在人间的化身,“而是在帮你。”
神不想听他多话,抬手就要扼断他的声音。
“你这样永远也没办法得到她。”阿摩司淡淡地说道,“我说过,我知道怎么挽回她。她最宠爱洛伊尔。你把身体让给他,他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