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采奄奄一息,一直被关着。
她自然不肯被关,也知道没有人会救她。她想要自救,如今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解开神识中玉皇剑的封印。虽然恨张也宁恨得要死,但是她也不至于因为那点事,就命丧于此。
所以姜采也从没想到,张也宁会来救她。
那夜月黑风高,姜采瘫跪在樊笼中,看到那白衣青年渡海而来,青龙长吟呼啸半空。
修士们又惊,又了然:“早听闻你圈养一个魔,以为你醒悟了,没想到你执迷不悟,还敢救魔!
“张也宁,即便是你,面对我们这么多人,你也不是对手!”
姜采隔着栏木看张也宁,他并不看她,他直接入这场杀局。那晚的血,是姜采记忆中最可怕的血。她看到血流成河,天地如焚,道术之间的拼杀引得风云变色。
如那些人说的那样,张也宁一个人,难以冲破那么多人的包围。他还没有他日后那么厉害。
姜采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你快走!我不要你救!”
可是张也宁仍然一步步走向樊笼。
遍身浸血,乌发凌乱,每一步都趔趄,手中青龙鞭都要握不稳。他杀了大半修士,还有一些修士躲藏在黑暗中,那些修士偷袭,再被他杀掉。他终于杀得这里的人都忌惮,眼睁睁看着他如地狱修罗般,跌撞着走向樊笼。
隔着樊笼,还差一丈距离,他抬头看她。
姜采怔忡看他,向他伸出手。
她突然尖叫出声:“张也宁!”
她看到后方有法器凌空刺来,张也宁身子轻轻一晃,躲开致命伤,那法器却还是刺穿了他。同一时间,青龙鞭向樊笼挥来,阵法升起,他解除了困住她的樊笼和枷锁。
张也宁痛得蹙眉,唇下渗血,眼睛看着那樊笼炸开后、坐在地上血泊中的仰脸少女。
今夜无月,他无法靠月华来恢复修为。对手选了一个好时机。他目光已经迷离,步伐虚浮,跌撞两步,到底摔跪在地。隔着一丈距离,他背过身,并不看她,再一次面对那些从黑暗中走出的敌人。
张也宁声音清淡:“我是可惜你天赋,希望你修为强大,统御魔族。我教你学识教你道法,也是希望你知道人间至理,不沦为魔物本性的养料。
“你若是认为这是利用,那便是利用吧。我并不辩驳,并为此向你道歉。
“你既然不愿意走这条路,我也不勉强你。我本就不应拿自己的愿望去要求你,希望你和我一样。姜姑娘,我救你也不是为别的,只是向你道歉。
“累你跟随我一路,却遭我利用,被我放弃。是我对不起你。
“你不和我一样,并没有什么错。日后,你去走你自己想走的路吧。我本就从未想过束缚你。
“你走吧。”
姜采怔望着他背影,她拼命地摇头,可喉咙被泪意堵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刻,她身子冰凉,月光不照到她身上,可她前所未有的眷恋那轮明月。
暗夜中的敌人向张也宁冲去,一个个叫嚣着“你与魔为伍”,那法器再次罩住张也宁,红血染白衣,他身形模糊。那绚烂无比的清光,宛如即将要坠落的流月。
月亮坠地,便再也不会有了。
姜采凄厉大叫,满脸血泪,体内那股封锁的力量终于被她挣脱。
她从后扑向张也宁:“张也宁——”
“玉皇剑来——!”
第157章 那一日,所有人死……
那一日, 所有人死于玉皇剑下。
姜采的战绩之名,在修真界真正开始出头。
姜采并不知道外界提起她的骇然,她那时候, 最怕的是张也宁死。她看到大片的血花弥漫, 蔓延摧残他的身体。那场景何其恐怖,她紧紧从后抱住他的身体,血顺着她的手臂流淌下来。
她怕得发抖, 怕得惨哭。
那是她一生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而她在撕心裂肺的伤怀中发觉,她只是想要他一句“对不起”, 她舍不得他死。他是她最讨厌的人,也是她最喜欢的人。
她惧怕死亡,惧怕受束缚,惧怕为别人的理想做什么。可她此时此刻,愿意死亡,以身代他。
姜采带着张也宁离开那里, 登上长阳观, 求长阳观救张也宁。长阳观自然会救张也宁, 却不许她进入长阳观。长阳观的人很凶:
“都是你害的张师兄!”
“张师兄跑去救你, 如今天下人都要误会他了,你高兴了吧?”
姜采是又高兴, 又难过。
那日皓雪, 姜采跪在长阳观前, 看着张也宁低垂的脸, 双目温和地闭着,睫毛上沾着粘稠的血。
他是她眼中最近乎完美的人,最近乎绝对理智的人。几乎不出错,几乎不以情行事。如此完美的人, 为什么要救她一个魔呢?难道又是为了施恩于她,盼她理解他的抱负吗?
不。
从那日以后,姜采便发誓,无论旁人再猜忌张也宁,再诋毁张也宁,她也再不用恶意猜测他了。她不光不再猜忌他,她还要试图理解他的世界,弄明白为什么他要除魔又救魔。
正如世人所说,她身怀先天道体,又修魔道,假以时日,她会对人间造成极大的危害。但是张也宁从一开始,就没有用杀戮来平息这一切。
他既然选择了她,她便要对得起他的选择。
姜采颤抖着手,将张也宁交给了长阳观。她跪在长阳观外,整整三日。三日后,有好心的弟子偷偷告诉她,张师兄已经平安了,你可以走吧。姜采这才放心。
她知道她见不到他,他能大难不死,便已经是慰藉。
姜采从此离开。
之后数十年,数百年,张也宁再未曾见过姜采。月是他的法相,他本可以借月关注她。但是姜采太清楚他的能力了,他在月下实力最强的时候,便是她掩藏得最严密的时候。
她不肯再见他。
就如他救她那日,对她说的那句“你走吧”,姜采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她消失得干干净净,张也宁又总能听到她的只言片语——
“听闻魔族出了一个厉害至极的魔,一步步杀到魔王一级,把不服气她的魔全都打服了。”
“魔族在扩展领域,他们内乱不断,恐怕有魔在试图统一魔族。”
“这么下去,魔族不会真的杀出来一位魔尊吧?”
而张也宁也始终没有回到长阳观清修,冲击仙路。于他来说,自从他下山第一日,看到尘世多伤,百姓多苦,人族和魔族征战不断,他就不可能离开尘世,再回到山上去了。
人族和魔族都在发生变化,两者各自占领的地盘,都在尝试着结束战争,试图人与魔和平相处。
中间也有魔出尔反尔,有人出尔反尔,都被双方各自的首领一剑杀之。
人族这方的首领是张也宁。
人族不知道不知道是谁在魔族有那种能力,他们从未听过魔族会听人统御。
因张也宁曾救过一只魔的关系,那些年,张也宁在修士中不太好过,不断有人质疑他的立场。张也宁并不辩驳,也不肯承认自己救了错误的魔。他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顶着修士们的谩骂和不信任,继续为平复战乱而奔波。
这样几十年,几百年过去,再不信任他的人,也无法再说他有什么私心。人人都说,重明君最为公正,是人族魁首,他会斩妖除魔,杀尽妖魔,结束战乱,带给世间和平。
只是可惜,这般优秀的人,总是独来独往,身畔空寂,无佳人相伴,让人颇为可惜。
四百年后,张也宁带领一群修士去荡平一场魔族引起的祸乱,中途遇到一队披着黑色斗篷的修士,对方说他们也是要去除魔,双方便同路而行。
几日行走并不太平,不断有骚扰发生,疑似内鬼。
张也宁这一方的修士私下偷偷告诉张也宁:“重明君,我查过了,他们说自己出身的那个小门派,早已被魔灭了。他们根本不是那个门派的弟子,为什么要冒充?我们之前,从未见过他们。”
张也宁回答:“我以月相观望,他们于月下并未有异常动作。”
一爱慕他的女修跺脚,急急凑上来,被张也宁拂袖躲开。那女修仍坚持:“知道您法相的人也不是少数,万一他们就是专门针对这个来撒谎的呢?”
这女修说了半天,见张也宁并不理睬,而是侧过脸,去看对方黑斗篷中的领袖。
张也宁看的那人,黑色斗篷低垂,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雪白下巴,微勾的红润嘴角。那人身量修长,即使穿着宽大斗篷,举手抬足间,仍可见气度不凡。
张也宁察觉,几日以来,那人一直在盯着他。他每次回望,那人便会移开目光。那人伫立原地,纹丝不动,如礁石拍岸般,料峭孤寒。
张也宁与女修说话时,便察觉那人又在盯着自己看。他垂下眼,若有所思。
女修试图抓张也宁的衣袖,被张也宁一望,瑟瑟缩回了手。女修咬唇,委屈万分:“重明君,我等知道您一向谨言慎行。但那队人,分明有问题……”
张也宁原先不觉得那队有问题,他现在确实觉得那队有些问题。
张也宁道:“我去试试。”
女修没拦住,张也宁走向那个颀长的黑衣斗篷人。那人察觉他靠近,抬手将斗篷向下又扯了扯,面容遮得更加严实,这一次,连唇都看不见了。
张也宁站在斗篷人面前,凝望片刻:“我以前,得罪过阁下?”
斗篷人似意外,开口时,声音刻意压低,沙哑低缓,如亲吻在人耳畔般迷人:“为何这般问?”
张也宁:“那是阁下得罪过我?”
斗篷人发出一声低笑声,说:“不曾。”
张也宁:“那是否容我看一看阁下的真容。”
那人警惕地拢一下衣襟,向后退:“不容。”
但张也宁不容人拒绝,说话间,青龙鞭已经飞泻而出,迅疾如电。斗篷人吃惊万分,袍袖飞扬,空手来挡。
打斗间,一众双方人都被惊住,围了过来。乌发拂面,张也宁雪袖拍衣,惊鸿如鹤:“你敢空手试青龙鞭?”
斗篷人仍笑,声音低哑:“想试一试。”
四百年过,张也宁纵是没有刻意修行,此时的修为,也不是曾经的他比得上的。他看上去那么斯文清冷,动起武来却格外暴力。天上云层聚拢又分散,月华光照耀,隔山断海般的手段,轰然间摧毁一切。
那斗篷人一直空手接招。
虽手忙脚乱,却始终不败。
可是青龙鞭加上皓月法相,再加上张也宁的修为,他若拿不下一个人,这上千年的修行,他算是白修了。数般异象过后,风动云残,大地沙走,双方人被战斗牵制得纷纷后退,睁不开眼。
他们感觉到战斗停了下来,定睛看去,见张也宁长身如玉,手中青龙鞭将斗篷人扫得一身衣袍破开,凌乱万分。青龙鞭抵向那人脖颈,杀招毕现,那人若要躲过,最快的法子是向后仰颈后翻。
但此动作,势必要让那人遮掩容貌的斗篷散开,露出面容。
从头到尾,张也宁目的都是要看看这人是谁。
这种心思,旁观者尚未看出,直面张也宁法力的斗篷人则看了出来。这人低笑一声,如张也宁希望的那样,向后仰颈翻身,躲开青龙长鞭。青龙长鞭不再相催,张也宁凝目,看到斗篷从那人发上脱落向后,露出那人面容——
眉目婉约清雅,带些凌厉英气。眉尾的一滴痣,如小小墨水晕染,给她双眸带份妖冶魅惑美。
鼻如岭,唇如樱。
她生得一张美人坯子脸,但她身长如玉,斗篷散开,立在月光下,让人感觉更多的是英秀。而这种英秀,又带着典雅气度,大气无比,她带着笑看向众人,漫不经心,笑意点点。
修士们看得怔住,万万没想到可疑人士露出脸来,是这样一个美人。
他们踟蹰着看向张也宁,张也宁盯着这姑娘,看的时间有些久。纵使这姑娘确实很美,但也不足以让张也宁看得回不了神吧?
众人不安:“重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