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形急转直下,岳嬷嬷一时茫然,罗嬷嬷哭笑不得,裕妃见状,唇角才多了几分很淡的笑意。
小叶及时地跪倒在地:“求娘娘恕罪!”
裕妃瞧着他:“哦?恕什么罪?”
小叶诚恳道:“娘娘开恩赐了奴婢雪泡梅花水,奴婢喝了汤水,又觉着这些果子好吃的很,比奴婢之前吃的都好,所以就大胆拿了这几个包在手帕里,本是想带回去慢慢吃的,……奴婢该死,我实在不该贪嘴,以后再也不敢了!”
裕妃唇边笑意更盛:“平日里看你办事儿还是很机灵的,可到底是年纪小没见识,几个点心果子值什么,这也用偷偷摸摸的!既然是赐你吃的,你就整盘子拿走都罢了,值什么?不过幸好你只拿了这几个东西,要是拿点儿别的,给人诬赖成贼,那岂不是白白冤枉了。”
岳嬷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知如何下这个台阶。
而裕妃轻描淡写地看向她:“您老搜了一个又一个,可尽兴了吗?”
岳嬷嬷笑也笑不出了:“这……是奴婢有些造次了,请娘娘勿怪。”
裕妃啧了声,道:“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怎么不知道本宫的脾气。我起初念你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才忍气吞声的,你却变本加厉,蹬鼻子上脸,可见是本宫修身养性的太久了,什么狗儿猫儿也敢在丰艳宫里撒野了。”说着眼皮一垂:“奉常,咱们丰艳宫的规矩是什么?”
奉常也忍了半天了,闻言微震,却躬身道:“回娘娘的话,当奴婢的无主犯上,杖责十板子。”
裕妃道:“那还等什么?”
岳嬷嬷闻言虽惊,但她仗着是太后的人,料定裕妃只是恐吓罢了,未必敢对自己动手。
不料裕妃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太监走了上来,岳嬷嬷见架势不对,惊道:“娘娘,我是太后的人,是奉命行事……”
“要不是奉命行事,岂容你在这里跳了这么久?”裕妃淡然道:“你奉你的命,我打我的人,各行其道,两全齐美。”
罗嬷嬷才要求情,旁边一个女官向她使了个眼色。
裕妃果然又看向她:“嬷嬷,你只管回去回禀太后跟皇后,本宫做事从不藏掖,但谁敢跑到我跟前撒野,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太后若要降罪也使得,可要等我打死了这奴婢后,再来领受。”
这会儿几个太监早押住了岳嬷嬷,就推到了丰艳宫的门口,板子纷飞,啪啪作响。
都是宫中经验丰富的,板子的声音轻重大家听的明白,一听这声响沉钝,岳嬷嬷的叫声又高亢凄厉,就知道太监没有放水,这板子虽是打在臀上,用的却是暗力,震在五脏六腑。
这么打下去,恐怕很快要出人命了。
罗嬷嬷的脸色都变了,忙跟几个人求道:“娘娘,且看在太后的面上……还留她一条命吧。”
裕妃脸色淡然:“你们回去吧,等会儿的情形可就不好看了。”
罗嬷嬷众人心底森寒,知道裕妃是动真格儿的,这是在杀一儆百,没想到仍是裕妃这么狠,太后的面子都不给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惊胆战,转身往宫门外而行,路过岳嬷嬷身旁,见臀上早已经透出血渍,那叫声也更凄惨,只是没先前那么高亢有力了,透出几分痛到极限的喑哑,很快,这丰艳宫门口的地上就又要洒落鲜血了。
正如裕妃所说,她的确修身养性太久了,所以就算是罗嬷嬷这些宫内的老人几乎都淡忘了,十三年前这丰艳宫门口也有过一次鲜血染地的场景。
那正是在庆王意外受伤之后,那些跟随庆王的近身的太监宫女,足足是九个人,都给裕妃命人在宫门处活活地杖杀了,事后裕妃给太后罚了禁足,从贵妃降了一级,也是从那之后,裕妃才有些收心,没有再杀过人,直到今天。
离开丰艳宫的小叶当然不知道底下发生的事情,他只顾快步远离这是非之地,过了晏泗门,他略住了脚,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吓死老子了……”
话音未落,却听到头顶有个略带怪异的声音同样说:“你这臭丫头,好大的胆子!”
小叶猛然仰头,却正对上一个圆溜溜毛茸茸的头。
狮子猫蹲在门首上,居高临下俯视下来,那一黄一蓝的两只眼睛盯着小叶道:“你竟敢把那个脏东西放在本大爷身上,看俺不抓花你的脸!”
猫,好像在说话。
……竟然还是一口正宗的山东腔。
小叶直直地看了狮子猫半天:“你、你……”
就在此时,一队人马从宫道上走来,前呼后拥,煊赫非常。
那只猫登高望远的,很知道来人不好惹,便“喵”的一声:“给俺等着!大爷改天找你算账!”
轻轻一跃,从墙头上窜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小叶还在痴痴地仰头呆看,如坠梦中。
第5章
且说小叶给那只狮子猫突然惊了一跳,魂不附体,简直比在丰艳宫的那场还匪夷所思。
他痴痴地呆看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当下跳了起来,叫道:“你、你给我回来!”一边嚷着一边拔腿跳进宫门,撩着袍子飞奔追去了。
原来先前在丰艳宫里,小叶把那压胜所用的布偶人拿在手中,本来想藏在身上带走的,可是透过窗口隐约瞧见了丰艳宫门口已经安排了太监看押,料必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放人离开。
可若是随便藏于宫内,一时间找不到合适之处不说,贸然藏掖,自然更容易给人找到,何况这些老嬷嬷都是最精明强干的,哪里能藏东西,绝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却看到了那只狮子猫。
那猫生得通体雪白,眼睛一蓝一黄的,玉雪可爱,神态无辜,却给小叶一把抓住。
这时候端午才过不久,人人腕子上系着五色丝线,小叶忙拆下自己手腕上的五色线,把那布偶系起来,狮子猫肚子上的毛极长,小叶就把那布偶牢牢地跟那一撮毛栓在一起,幸而那布偶没多重,狮子猫的毛又长可垂地,只要不是抱起来抚摸,从外头是绝不会看见的。
果然,宫门口被人拦下后,那猫便从小叶手中跳了下地,逃之夭夭,也把那烫手山芋带的无影无踪。
至于小叶身上的那包糕点,却也是算计在前的,原来小叶知道岳嬷嬷等人若是搜不到东西,是不肯甘心的,未必要轻易的放他走开,而他却绝不是个能被人搜身的。
所以小叶故意的塞了那包点心在袖子里引人眼目,取“声东击西”的意思,果然很容易就给岳嬷嬷等注意到了。
而岳嬷嬷起初以为是拿住了罪证,胜券在握,忽然间发现是一包点心,自然就挫了锐气,觉着自己弄错了,从而想不到、也再不能继续去搜他的身了。
小叶本想出了丰艳宫后就赶紧的找到那只狮子猫,把那东西拿回来毁了,免得留成祸患,谁知那猫张口说话,把小叶惊呆了,哪里还反应的过来,等回过神后,宫墙上连个猫影都不见了。
小叶失魂落魄的,所以没留意到原先从宫墙间走来的那一行人,那些人却远远地看到了他,本来正戒备,猛地听他大叫了声,转身跑了,都觉着莫名。
其中一人回头道:“王爷,像是个发了疯的小太监,要不要派人追回来?”
众人簇拥之中,是一架銮舆,銮舆上坐着个相貌非常清俊的青年,长眉入鬓,底下是一双精致的睡凤眼,眼尾上翘,眼皮似垂非垂,透着几分淡淡的清冷疏离。
宫中能乘坐銮舆的,除了皇帝外,便是太后、皇后以及有品级的高阶妃嫔们,但是这青年男子,却并不是皇帝,而是裕妃所出的庆王殿下,单名一个“翼”字。
赵翼身着银白素软缎蟒袍,外罩着极轻薄的浅灰云雾绡衫子,银冠束发,两鬓垂着镶珠嵌宝坠流苏的絩带,他端坐在紫檀木的抬舆之上,遮阳伞盖之下,整个人通身华贵,流光溢彩,让人无法直视,却又高高在上,俊美出尘恍若神仙中人。
庆王赵翼的眼尾微动,向着小叶跑开的方向淡淡地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不必理会。”
一行人将到丰艳宫的时候,小太监早打了水,开始冲地。
远远地看到庆王殿下的抬舆,早有太监取了红毯铺在地上,两个近身内侍扶着赵翼下了抬舆,坐在轮椅上,又稳稳地抬着进了宫门。
丰艳宫内的一应宫女太监、执事人等都在裕妃的正殿门口廊檐下站着,一些末等的都站在日头底下,人虽然多,却是鸦雀不闻。
这会儿早有人报知了裕妃庆王到了,等庆王将进殿门的时候,正瞧见里头奉常身边的女官带了个人往旁边退了下去,那人且走且正擦泪。
庆王对于丰艳宫的人也并不陌生,早认出那是程嘉。
裕妃的脸上还有些很淡的恼色,见了儿子,却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起身迎了过来。
“你怎么这会儿来了?”裕妃凝视着庆王,眼神中满是关切,“正是热的时候,也不怕这毒日头晒坏了。”
庆王虽坐在轮椅上,但身量笔直如剑,非但不觉着比人矮多少,这股自然天生的气势却极为慑人,无形中让跟他对面的人都情不自禁产生一种要对他躬身臣服之意。
庆王静静的道:“母妃今天大动干戈,事情跟程嘉有关?”
裕妃听他单刀直入,便抬手斥退左右,只留下奉常一个。裕妃才道:“也是母妃一时大意,程嘉是个没心机的,给人趁机动了手脚也未可知,幸亏今儿自有贵人相助。”
庆王道:“贵人?”
“没什么,”裕妃却笑了一笑,摇摇头柔声说道:“总之这件事母妃已经有了头绪,自会料理妥当的,你是因为担心才赶来的?”
庆王道:“之前给太后娘娘请安,顺路过来的。天儿热,母妃别为这些琐碎大动肝火才是。”
裕妃闻言极为感动,微笑道:“你只管放心,我自然知道。只是你走了这一趟,身上热不热?你不能喝冰饮,弄些甜汤给你解暑如何?”
庆王道:“多谢母妃。”
当即奉常取了一碗冰糖雪梨水,跪地奉上。
庆王其实不爱喝这些甜汤,但却一点也不拂逆裕妃之意,只端坐着慢慢地喝了半碗,微风从门口徐徐而入,拂动庆王的云雾绡外衫,眉眼如画,越发的飘然若仙,雅贵非凡。
裕妃斜靠在贵妃榻上看着儿子,忽然间想到这样出色的孩子好好的竟然成了个残疾之人,心头狠狠地一揪,那唇边的莞尔笑意就凝固了。
庆王恍然不觉,喝了甜汤之后便告辞而退。
裕妃少不得又多叮嘱了几句,母子分别。
出了丰艳宫,庆王的贴身内侍小吉安悄悄地说道:“王爷刚才怎么不告诉娘娘,方才您在太后宫内安抚了太后的事呢?娘娘一定会高兴的。”
赵翼仍是神情不动的:“天下无事便可,何必多此一举。”
小吉安便不敢说话了。
于是重又往宫外而行,赵翼人在抬舆上,将走到之前遇到小叶的那个宫门口,忽然道:“停下。”
太监们急忙住脚,赵翼眯起眼睛,往宫门顶上扫了扫,淡声唤道:“阿南。”
抬舆左侧一名身形瘦削的侍卫名唤阿南,是从小跟随庆王的,对他的心意极为了解。
阿南快速瞄了眼前后,见此刻宫道之中人并不多,只远远地有几个宫女的身影。
当即他脚下轻轻跺地,身形突然拔地而起,不偏不倚,竟是向着赵翼目光所至的宫门顶上。
一瞬间阿南看到在宫门的瓦檐之间落着一样东西,他探臂准确地将那东西抓住,旋即重又无声落地。
他的这动作如同闪电般,快的不及眨眼,所以除了赵翼身侧这些跟随的人,其他远一些的几乎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阿南握住那东西,上前递给赵翼,庆王接了过来,展开一看,眼神才略变了变。
原来在他手中的是一个压胜用的布偶人,偶人的胸口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上面还有几个给扎过的明显针孔。
庆王赵翼看着那生辰八字,默然无语。
他对这个生辰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正是他的长兄,太子赵暨的。
只不知为何,偶人的脖子上竟系着一条五彩的丝线,看着像是端午时候所系的五色线,这喜气洋洋的彩线让本来阴气森森的偶人多了几分滑稽。
赵翼眉头微皱,又细看了看,发现另一头的丝线上似乎还拴着几丝雪白的毛儿。
庆王看着这东西,蓦地想起进宫的时候,墙头上那起伏窜离的狮子猫,以及那跳脚的小太监。
且说先前小叶发足狂奔,可除了跑的自己一身汗外,怎么也找不到那只狡猾的狮子猫,只能怏怏地先回百兽珍禽园。
这会儿钟小侯爷已经去了,王公公亲自又送出了宫门,这也是他们的规矩,但凡进院子的人,必须得是珍禽园的人来往接送,不许别人插手,就是怕有身份不明的人趁机作乱。
小叶才进门,乔公公就乐颠颠的迎了上来,笑道:“掌案,你猜今儿那钟小侯爷捐了多少?”
因为刚才丰艳宫那场惊魂,又加上那狮子猫不知带了那孽障之物跑到哪里去了,小叶有些没精打采的。
乔公公见他精神不像是往常,很是诧异,便竖起一根指头道:“一千两,足足一千两。”
小叶眨了眨眼,“哦”了声,并没有说别的。乔公公更加吃惊:这要是以前,叶掌案早就手舞足蹈,并且还要说些慷慨激昂激励人心的话,鼓励大家再接再厉呢,这却是怎么了?
小叶也没理会乔公公,只吩咐他好生打理园子里的事,自个儿要先歇息会儿去。乔公公不好拦着,只是小叶前脚才走,后脚王公公便急匆匆地返了回来,劈头问道:“叶掌案回来了没有?”
乔公公道:“才回来,怎么了?”
王公公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我才听说丰艳宫出事了,不知怎么着裕妃娘娘就打死了太后身边的岳嬷嬷,咱们叶掌案不是才去了那里吗?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