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鸣瑶觉得自己一定要告诉滕当渊。
无论是“瑶瑶”还是如今的自己,她们都从未把滕当渊当成一柄剑。
所有曾付出过的情感,尽数是真心,做不得假。然而,也仅仅如此罢了。
幻梦终究是梦,既然是梦,就总会醒来。
逝去之梦如流水过而无痕,镜花水月一场空。
盛鸣瑶不想再为这些事情烦忧,不等她推开了木屋大门,已经被自己感知到的情绪所惊。
愧疚悔恨,茫然无措,无奈,恼怒……
这些负面情感如巨浪一般向盛鸣瑶袭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当机立断地斩断灵力,不再用自己的天赋感知这一切,又在田虚夜无声的示意下,悄无声息的挪到了他的身后。
盛鸣瑶本以为这样就能躲过面前桂阿与常云的战场,谁知下一秒,还不等她站稳,就被桂阿拉入了战局。
“因你们般若仙府而命运坎坷的,可不止秋萱一个。”
木屋正厅中央,桂阿将秋萱护在身后,直视常云,针锋相对。
大荒宫的人总是习惯“木屋,小木屋”的叫,盛鸣瑶也就跟着一起称呼这间屋子为“木屋”,但其实木屋一点也不像旁人因着名字而联想起的破败。
毕竟是桂阿长老的珍藏,这只自恋的孔雀从不喜欢丑的东西,更是容不得自己身旁有不完美存在。
这木屋不仅结构布局充满巧思,屋后更是自带了一颗桂花树。
说到桂花树,盛鸣瑶又蓦然想起自己之前曾听田虚夜随口提起,桂阿之前喜欢花,但并不独独爱一种花。
据说大荒宫那成片成片,几乎能见登云梯都覆盖出一条路来的桂花树,是大荒宫建成的第二十年后,桂阿送给秋萱的生辰贺礼。
盛鸣瑶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想起这件事,但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桂阿,她偏巧想起了这件事。
隐隐约约,盛鸣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正厅中央,总是风流不羁没个正行的桂阿,第一次敛去了所有笑容,尽数化为了嘲讽。
“怎么?想抛弃就抛弃,如今见她们被我们大荒宫养得好好的,就又想讨要回去?”
“你当她们是什么?玩物吗?你们般若仙府想要就可以收回,不想要就可以丢在一边,弃之如履?”
桂阿怼人时,从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一连串的话语几乎没有停歇。
“还是说,若再来一次什么祸乱,什么魔气,你们还要再放弃她们一次吗?”
唯独这句话,让常云立刻斩钉截铁地答道:“不会!”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了盛鸣瑶,须臾,目光又回到了桂阿身后几乎看不见人影的秋萱身上。
之前常云错认秋萱时,盛鸣瑶因着准备擂台赛的缘故,并不在场,所以乍一听这番对话,盛鸣瑶根本摸不着头脑。
既然没弄明白原委,那就不能随意开口。
于是盛鸣瑶继续乖巧地立在田虚夜身侧,装得出了一幅沉静温柔。
当然,也没拒绝田虚夜偷偷塞给她的桂花糖块儿就是了。
“盛师侄的事,我做不得主。可萱儿不同,她……!
常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
“她不是普通的弟子。”
桂阿冷哼一声,终于撩起眼皮看了眼常云。
这件事他早已猜到,桂阿想要知道的消息,无非是常云与秋萱到底是何等关系。
早在之前,丁芷兰和阮绵等弟子在常云进入屋内后,就已借故进入回避,而在盛鸣瑶进入主屋内后,田虚夜就布下了阵法,绝不会有第二人打扰。
两个元婴大能一个化神期仙人,这地方绝对安全。
常云知道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决不能善了,他闭上眼:“萱儿,是我的女儿。”
在进门之前,常云脑内已想好了一套完整的说辞。
足够官方客气,可以将事情处理得更加完美。
来拜访大荒宫之前,常云也在特意带上了用以测试血脉的法宝“竹节问脉”。然而当常云真正站在了木屋内,他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
秋萱就是萱儿。
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错不了。
当常云看见了秋萱的身影,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见到了她笑起来的模样——哪怕秋萱现在的样子与以前没有半分相似,但常云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没有来由,也说不出缘故,只是一个爱着女儿的父亲,绝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
饶是桂阿素日自命风流又爱玩笑,也被常云这一句话所惊,险些直接飞出折扇将常云打出去。
自己当日从云中君那里救下的女子居然是那场祸乱里,站在大荒宫对立面的般若仙府掌门的女儿?!
何其荒谬,何其荒诞,何其可笑!
见与常云针锋相对的桂阿被这一句话惊得回不过神来,田虚夜轻微地摇摇头,开口问道:“你说她是你的女儿,是因为容貌?还是有什么别的依据?”
“我有问脉。”
常云拿起了一根如竹节大小的翠色枝干,紧绷着脸色:“只要我二人各取一滴鲜血融入其中,若是这青色枝干变为血色,即为亲人。颜色越红,血脉越相近。”
说完,常云率先伸出手,滴上了一滴血,不等他出声,一直沉默的秋萱扬起手,指尖轻颤,也飞出了一颗血珠落于枝干。
四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悬在半空中的竹节上,即便盛鸣瑶不是当事人,此时也不免心中发紧。
不过须臾,竹节翠色褪去,转而化为了血红,且红得发黑,几乎成了墨色。
只有亲生父母与儿女,才会让竹节发出这样的变化。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秋萱终于开口,说出了今日见到常云后第一句话:“错了。”
她的声音平静又温和,与之前无二。
在场所有人,恐怕只有盛鸣瑶注意到了她话语中轻微的颤抖。
常云下意识道:“不会有错。”
秋萱无助地望向了桂阿,眼神惊慌,桂阿轻叹揉了揉她的发顶:“阿萱,竹节问脉不会有错。”
“我说了,是这东西错了!”
不等常云再次开口反驳,一直沉默的秋萱扬起了笑容,不同于以往的恬静温柔,此时的笑容竟隐隐有几分癫狂之色。
与此同时,秋萱粗暴在掌中凝起灵力,撕扯起了自己面上的皮肉!
“萱儿!”\“秋萱!”
桂阿反应最快,他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想要阻止秋萱的动作,却被对方凄凉决绝的眼神的钉在了原地,终究没有阻拦。
罢了
一张面皮而已。
随着令人心惊胆寒的皮肉撕拉声,以及骨骼‘咯咯’的抽动声,秋萱的真容暴露在了在场三人的眼中。
一张疤痕弥补的脸。
凹凸不平又丑陋难看。
秋萱的脸上纵横着烧伤的红痕,还有一些结痂后褪去的血痕,几乎找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完好皮肤。
这些伤痕太过密布丑陋,令人作呕。有这样的痕迹在,旁人都看不清秋萱形状姣好的眼型,乍一见这样的女子,恐怕都会以袖遮目,绕道而行。
“我是你的女儿?”秋萱大笑,眼底流转着癫狂之色,她指着自己的脸,指甲几乎要戳进肉里,“你看着我的脸,再说一遍,我是你的女儿吗?”
被伤痕覆盖的面孔是萱儿的脸,可那双仅存的美眸流露着的憎恶与痛恨,却从不该是萱儿对爹爹的眼神。
为何如此?
常云愣在原地。
在他所有想到的结局中,找到自己的女儿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常云从未想过,他从小抚养到大的女儿,在见到自己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神情。
憎恶,愤恨,恐惧,唯独没有思念。
“萱儿,你是我的女儿。”常云艰难道,“爹爹接你回家。”
“爹爹……回家……”
“呵。”
秋萱尖尖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脸颊的皮肉之中,她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却拒绝任何一个人的靠近。
“我被人欺凌时,我的‘爹爹’在何处?”
“我被人毁去容貌,沦为玩物时,我的‘爹爹’在何处?”
“我灵骨被毁,修为散尽,我的‘爹爹’又在何处!”
这样的悲苦凄绝又怨恨无望的情感,只有体会过的人才明白。
所以盛鸣瑶明白。
在听完田虚夜的传音后,她垂下眼帘,再也不敢看这样的一幕。
常云没有错,他作为掌门,无法放弃那些弟子。
但秋萱又有错吗?
她就活该被放弃,活该遭受这一切吗?
比起千千万万,她就合该是牺牲的哪一个吗?
还有云中君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目睹妖族横死惨状而入魔的木师兄,因妖族血脉从小被人欺辱的长叶,身世不明的锦沅,甚至是莫名其妙跌入了苍破深渊失踪了二十年的朝婉清——
这千千万万因天道而获罪的人啊,他们都是‘秋萱’,也都是‘盛鸣瑶’。
……
世人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如今,举头三尺不见日月,又更遑论神明?
第91章 凡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