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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滕当渊在除去师门情谊后,所能忆起的所有情感。
它们全都被一个叫做‘盛鸣瑶’的人赋予。
那声“师兄”像是一道魔咒,直接让滕当渊心脏都变得似千斤坠,直将身体拖垮,沉入泥土之中。
滕当渊竭尽全力关闭的记忆的闸门,轻轻松松地被盛鸣瑶一句话打开。此刻正倾泻而出的,是滕当渊日日夜夜告诫自己,‘并不需要凡尘之情’。
无情剑道,理应太上忘情,又何须凡尘干扰?
滕当渊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各种各样的情感将他的心脏撕扯,可身体已然给出了下意识的第一反应。
不顾剑意和灵力的反噬,几乎是与那女声同时,滕当渊硬生生逆转了攻势,他收回了长剑,哪怕因此而被自己的剑意重重一击,滕当渊也再没有出手。
下一秒,倏地飞出了一把金红色的长匕首,像是一个忠诚无比的护卫,直直地横在了木竹水的身前。
“滕道友。”
盛鸣瑶从竹林中飞身而出,挡在了木竹水的面前,她身后的木竹水早已被田虚夜等人制住,原本寄鸿像上前代替盛鸣瑶与滕当渊对峙,却被田虚夜拦住。
田虚夜看出盛鸣瑶与滕当渊有话要说,他伸手拦下了想要上前的几人,对着他们摇了摇头,无声的将人带回了屋内。
霎时,这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内,只剩下了滕当渊与盛鸣瑶,无比空旷。
“抱歉。”盛鸣瑶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直视滕当渊的双眼,“我刚才一时情急,冒犯了滕道友,还望道友海涵。”
“至于我的师兄,他的事情另有渊源,倘若道友想要知晓,需得到师门同意,我方能开口。”
从头到尾,滕当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点一点,缓缓地放下了左手的长剑,却始终不发一言。
气氛冷凝,盛鸣瑶又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闭上。
对于滕当渊,她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滕当渊注视着盛鸣瑶的容颜,细细用目光描绘着她的眉眼,一刻也不愿离开。
“滕道友……”滕当渊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忽而觉得有几分可笑,他生硬地牵起了唇角,努力想要使得自己的神情显得温柔,和善一些。
就像那个能令她扬起愉悦笑意的苍柏一样,就像那个能被她称呼为“师兄”的寄鸿一样。
然而,饶是滕当渊再努力,他发现自己也无法扯出那样自然轻松的笑意。
不比幻梦之时,现世的滕当渊身上背负了太多。
家仇离恨,师门荣辱,剑道兴衰……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所有人都对他有所希冀,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滕当渊肩上的担子太多,多到已经承载不住一个纯粹的笑容。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你的师兄做什么。”
滕当渊放弃了那些滑稽可笑的想法,他收回了笑容,左手死死地握住了剑柄,看似又变成了那副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
倘若他真是木头也很好。
木头终归是无心的。
面对盛鸣瑶,滕当渊第一次发现他很那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甚至已经快克制不住自那在心中燃烧成了白日焰火的澎湃情绪。
在她面前丢盔弃甲,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倒也不丢人。
“有你挡在我的剑前。”
滕当渊凝视着盛鸣瑶,随后蓦然将剑收入剑鞘。
随着一声剑啸,滕当渊狼狈地侧过脸,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摸不透他如今的神色,只听他低沉又短促地笑了一声。
笑声很闷很沉,听不出半点“笑”该有的欢愉。在滕当渊之前,盛鸣瑶从未想过,能有人将“笑”都变得如此沉闷。
“……盛鸣瑶,你觉得,我还能拿得稳剑吗?”
这一场战斗尚未开始,从来战无不胜的孤雪剑就已经认了输。
作者有话要说: “倘若,是我在师兄剑前呢?”
第88章 错认
盛鸣瑶站在原地, 她和滕当渊之间隔着一臂之距。这距离不远不近, 按理来说, 是一个很适合故人叙旧的距离。
可惜盛鸣瑶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和滕当渊像久未谋面的老友一样,坐下捧着茶, 回忆往昔。
毕竟对于盛鸣瑶而言,这往昔并没什么好回忆的。
第一世,她受尽屈辱,又因滕当渊更加处境艰难。
被推回到过去后,盛鸣瑶又因滕当渊突如其来的幻梦而错失了回到宗门的时机。
虽然她当时苦中作乐,抱着在此间事了后,挟恩图报之心,可最后到底是阴差阳错地为滕当渊挡了魔气。
更在后来, 那心魔一直在她体内,又因游隼暗中下毒手,两件事凑在一起, 险些要了盛鸣瑶的命去。
这一切不能全怪滕当渊, 可若要盛鸣瑶毫无芥蒂地和滕当渊相处, 她自认也没有这般开阔的圣母心胸。
她和滕当渊的关系, 类似于“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盛鸣瑶没有怨怼,也没有太多情意。之前在般若仙府使出‘浮云出’时, 盛鸣瑶对滕当渊有过片刻感激,只是这感激如同玩笑,随兴所至, 并不在心内留痕。
“滕道友说笑了,你我虽曾有过几面之缘,可说到底,也没有太深的情分在。”
盛鸣瑶后退了一步,先是不自觉的蹙眉,而后脸上带着疏离客套的笑容。
这笑容熟悉的刺眼,滕当渊记得,在幻境最后那段时日——从酒楼里自己选择与朝婉清离开后,盛鸣瑶就一直用这样的笑容对他。
不再带有以往的半分亲昵,无论言行举止,已经全然将他隔在了外面。
“多谢滕道友愿意为我师兄遮掩,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疏离,淡漠,礼数周全到仿佛彼此只是陌生人。
“瑶瑶。”滕当渊再次开口,喉咙发涩,“我们一定要如此生分吗?”
在滕当渊心中,盛鸣瑶始终是那个与他相伴十年,最后为了救他而被魔气入体,死于他剑下的“瑶瑶”。
她是横在滕当渊心中的枯梅枝,尽管旁人都说她已颜色凋零,可滕当渊仍觉得芬芳扑鼻。
盛鸣瑶,是心魔,更是滕当渊除剑以外,对外物迸发出的所有情感波动的最初缘由。
现在,她对自己避如蛇蝎。
相处了十余年,滕当渊怎么会不了解盛鸣瑶呢?每当她厌倦了一件事,想要尽快解决时,都会不自觉地蹙眉,伸手勾住衣角轻轻揉搓。
譬如现在。
她从前是为练剑心烦,如今是对自己厌倦。
在说这话时,滕当渊总是冷冽难辨的眼眸,凝结着一层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浮冰,似是只需盛鸣瑶的一句言语就能将浮冰击碎,彻底将他击垮。
盛鸣瑶望向了滕当渊的眼底,见他眸色沉沉,周遭更是情绪难辨,心中叹息。
自己已经不在是幻梦中和滕当渊朝夕相处十余年的“瑶瑶”了。
滕当渊亦然。
他们两人还不如不见,彼此守着一份干干净净的回忆,也算美好。如今先是相见,相见之后,难不成还要相认?
如果这样,那么牵扯的事情,委实太多了些。
如今,所有盛鸣瑶逆向而行的过往,已然尽数与现实融合。
先不论这一切的缘由,光是单说这些事情,于盛鸣瑶而言可不是什么甜蜜的过去,更像是一种磨难。
磨难让她变成了更强大的自己,只是磨难终究是磨难,每每回忆起,唯有辛酸可悲。
若能光明正大,肆无忌惮,谁甘愿步步算计,揣摩人心?
“滕道友在说什么?恕我愚钝,实在不明白。”盛鸣瑶不咸不淡地说道。她垂下眼帘,侧过身,让开了一条路,“我要去看我的师兄了。滕道友若是无事,便先请回吧。”
盛鸣瑶坚信,只要自己咬死不认,说到底,滕当渊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难不成还能逼她去炼心池自证清白吗?
入耳的话语坚定坦然,滕道友定定地看着盛鸣瑶,在听见“师兄”一词时,冷若孤雪的神情有了片刻怔忪,他左手握紧了剑柄,又缓缓松开。
“好。”
滕当渊低低地吐出了这个字,眼底翻涌着一片晦暗。
“……滕某方才失态,请盛道友海涵。”
‘盛道友’这个词像是闹脾气的小孩故意对面前人的回击,可惜盛鸣瑶并没有察觉。她见滕当渊周身气息平稳,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既然没事,他应该回纯戴剑宗去了吧?毕竟纯戴剑宗名门正派,滕当渊又是其中佼佼者,长久停留于大荒宫这样有争议的宗门,实在不妥。
然而,滕当渊并没有如盛鸣瑶所愿离去。
相反地,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竹林之下,雪白的衣裳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青色的光,竟像是要和竹子融为一体。
“此次前来,是想拜访大荒宫的田真人和玉颜君。”
见滕当渊眉目冷淡,恢复了以往傲然孤雪的模样,盛鸣瑶松了口气。她站在滕当渊的左前方,为他引路,一边听着滕当渊说着此次拜访的目的。
“……师父冲和子也让我代为向几位前辈问好……”
“……九层梦塔不日也将开放……”
“……大荒宫这一辈人才辈出,惹人惊叹……”
盛鸣瑶听着,心中好笑。
果然,与幻梦中那个不善言辞又木讷的滕当渊相比,现世中的滕当渊远比幻梦中的他要来的妥帖稳重得多。
一言一行,皆不负‘剑道’。
‘剑尊滕当渊’与‘师兄滕当渊’,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知为何,在松了口气的同时,盛鸣瑶生出的感慨中也夹杂着一丝遗憾。
曾经往事种种,不过一场荒唐幻梦。
盛鸣瑶并不知道,滕当渊其实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也只是在她面前时,话才变得多了些。
他想说的太多,说出口的太少。有那么一刻,滕当渊甚至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看不见尽头才好。
在两人走到木屋附近时,滕当渊忽而停下脚步,将头转向了盛鸣瑶那面,提起了另一件事。
“……乐氏秘境即将开放,金丹以上皆可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