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楚源说:“刮目相看。今天我们也请来了古城图书馆,里面有一些典藏书籍后面你可能会用得到。明天论坛结束后,安排一个小的研讨?联合古城本地的文化学者,为你的纪录片做文化顾问。”
“好的,谢谢。”
楚源想对梁暮说张晨星下山了,但他最终没有开口。他不是多事的人,如今的梁暮风头正劲,已经在朝着光明的未来狂奔,他曾在古城的那些日子只是他的一段不值一提的经历而已。楚源觉得自己懂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大概都像他一样,不为儿女情长所累,只为体验人生,然后朝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两个人结束了一场寒暄,各自舒了一口气。
梁暮在傍晚逃出酒局,一个人在古城游荡。
冬夜的古城,熟悉的湿冷味道,多站几分钟寒意就抵达肌肤。还有灯下那张皴裂的手。
梁暮毫无预期地想起那双手,那双他用力握在手中,惹他心疼的手。他拿出手机,翻到张晨星的号码,就这么看了很久又塞回口袋。
梁暮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新秩序坍塌。
他不能在张晨星的声音里再坍塌一次。
而张晨星,和周茉走在河边,周茉指着对岸河灯下站着的人:“张晨星,那个人,是梁暮吗?”
“是吗?”周茉揉揉眼睛:“怎么那么像?”
当然是梁暮。
他站在灯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张晨星深深看一眼,转身向巷子里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周茉跟在她身后又看一眼,嘟囔一句:“估计看错了。”
张晨星回到书店,坐在桌前,翻开一本新收的书,手套戴上又摘下,静心片刻又戴上,再摘下。坐在对面嗑瓜子的周茉鲜少看她这样,就问她:“怎么了?你情绪不对。”
“没事。”
张晨星说不出她怎么了,她带着一颗波澜不惊的心下山,是期待就此开始一段平静的生活的。但她无法平静。
第二天她跟刘馆长请了白天的假,只参加晚上的业内人士非正式研讨会。周茉让她换掉棉袍,她拒绝了。
“马奶奶和你妈妈做的衣服,你想穿一辈子吗?”
“够穿了。衣服而已,何况你看,这么好看。”她身上这件卡其色棉袍,袖口挽着露出墨绿色的里衬,配上马奶奶送她的玛瑙耳坠,朴素内敛的好看。
“那你去,别人会觉得你另类。”
“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他们不知道这些衣服的来历。”
“嗯嗯!快去!早去早回,你到家咱们就能啃猪蹄儿了!”
“好。”
张晨星骑着自行车出门,到了会场从后门进去,直接拐进那间小会议室。刘馆长和其它人已经到了,看到张晨星就招呼她坐下:“人快齐了,咱们再等两个特别嘉宾,到了就开始。”
张晨星拿出本子放在桌上,手又收到桌底。这样的研讨会让她紧张,她在心里鼓励自己:与人交流也是新生活的意义。
门开了,众人安静下来,张晨星看向门口,看到了很久不见的梁暮。她刻意避开白天的安排,却还是在晚上碰到了梁暮。
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那个崩溃雨夜的一切突然涌入脑海,张晨星低下头去,梁暮则看向楚源。楚源对他耸耸肩,假装对一切不知情。
梁暮坐在张晨星的对面,看到她戴了一副耳坠,一件黑色毛衣,长发被她随意挽在脑后。他只看张晨星一眼,过去五百天的努力在这一刻悉数作废,心里隐隐的恨意顷刻消逝,只看一眼而已。
别人在说什么他听不到,张晨星拘谨地坐在那里,像与这一切都没关系。她不发言,只记录,梁暮看到她的笔尖在纸上快速地走,一个个好看的字跳出来,跳进他心头。
张晨星的手心有一层一层的汗,放下笔在衣服上擦掉,却有新的汗水渗出来。
生平第一次,因为看到梁暮,紧张得无法呼吸。那不是因为亏欠带来的愧疚感,仅仅是因为在漫长的五百天里,她因为他曾给予她的爱意,重回了人间。
张晨星的笔头滑了一下,一个字写错了,紧接着下一个字也写错了。她抬起头,看到梁暮正看着她。
并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来,起身放到张晨星面前。
他看到了她的笔误,正如他好像看透了她一样。
第56章 4004天
“张晨星张老师有什么建议吗?”坐在一旁的楚源突然开口。梁暮和张晨星之间的暗潮涌动, 他察觉到了。楚源从没想过有生之年会看到心不在焉的张晨星、像一个孩子一样紧张的张晨星。
“我没什么建议。挺好的。”张晨星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发言,她也的确觉得很好。
“其实张老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传统文化交流中心就在清衣巷里。没记错的话, 在张老师的书店旁边。”
“别叫我老师, 我不太适应。”
“那叫你小张?”楚源笑了,大家也笑了。继续去讨论其他问题。一直没做声的梁暮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拿起大衣跟大家告辞:“抱歉, 临时有点急事。感谢大家的建议,后面希望能逐一拜访学习。”眼扫过低着头的张晨星, 大步走出去。
大家都道梁导客气,刘馆长起身一直把梁暮送到会场外。他有一点抱歉地对梁暮说:“我依稀记得你和晨星…”
“没事, 我突然受邀, 打乱了大家的节奏。抱歉。”
梁暮跟刘馆长握手,然后上了钱书林的车。
“怎么样?”钱书林问他。
“挺好。受益匪浅。”
“学到什么了?”
“学到不该问的不问。”
梁暮的回答令钱书林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才说:“你太逗了。你是不是把所有的好脾气都给了你前妻了?”说完又故意抿起嘴巴:“对不起,忘了不能提了。”
梁暮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他有点想回到会场去,跟张晨星叙叙旧。但他不确定张晨星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情, 她那么紧张, 好像自己做错了事。
事实上梁暮最怕的是当张晨星开口说话, 说的是对不起、我不该利用你、抛弃你, 你一定要幸福这样的狗屁话。
梁暮不想听这些, 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到了。”钱书林停下车:“待会儿你想说话就说话, 不想说话就不说。我搞定就行。”
“好。”
钱书林是梁暮的新搭档。
她从台里出来后做了独立制片人,一个新人独立制片人加独立导演, 举步维艰。但钱书林喜欢挑战, 跟老胡谈判的时候她也不卑不亢。她从不逼梁暮做任何决定, 只是帮他解决问题。
萧子鹏曾经开玩笑:“你们两个干夫妻档得了!”
两个人都不接萧子鹏的茬。
钱书林想:可不敢在???梁导头上动土,好不容易挖到他这座金山。
“今天咱们的目标就是你那部搁浅了两年多的纪录片。”钱书林说:“你的想法我知道,我去搞定。”看梁暮心不在焉,干脆停下车:“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这种状态去了也是陪衬。”
“张晨星下山了。”梁暮突然说:“我刚刚在会议室看到她。”
“我懂了。”钱书林笑了:“去吧,这个非正式洽谈我出半张嘴就能搞定。”
“谢谢。”
梁暮下车了向回走,他走了很远才觉得自己太傻了,他可以叫车。然而等他打开软件的时候,古城因为研讨会承接满了,已经很难叫到车。
总是很狼狈。
梁暮想:他走向张晨星的每一步,都要如此狼狈。
被张晨星抛弃过的梁暮没有了曾经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想这或许是老天爷再一次提醒我,不要去找张晨星。
他坐在路边,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
“钱书林说你没去?”萧子鹏发来消息:“那来工作室,罗罗过生日。”
“好。”
梁暮走回工作室,蛋糕已经切完了,人也已散场。萧子鹏斜靠在沙发上等着他:“你不对劲。”
“我看见张晨星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萧子鹏看了梁暮半晌,递给他一罐啤酒:“喝点。”
梁暮喝了一口、再喝一口,将啤酒丢在一边:“不好喝。”
“那什么好喝?张晨星的眼泪吗?差不多得了,别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让你妈知道得哭死,好不容易把自己儿子从半死不活的状态拉出来,现在又要重蹈覆辙了?”
“张晨星见我会紧张。”
“因为她心虚。”萧子鹏敲了敲桌子:“醒醒吧!她自己高兴的时候把你拖进婚姻,难过的时候抛弃你,你指望她在做这样的事后对你不心虚吗?那她得是什么段位啊?”
“别忘了你离婚后那几个月怎么过的,你愿意再受那种苦,你妈都不愿意再操那份心。这么说吧,你妈对你的择偶要求现在就一条:不是张晨星!最好连张都别姓!”
“别说了。”梁暮仰头将一罐啤酒喝完:“我知道了。”走进房间把门关上。闭上眼睛就是低着头坐在那里的张晨星,局促的张晨星。
张晨星下山了,楚源知道、刘馆长知道,好像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她就连下山,都不需要他知道。而他在会议室里竟然有那么一点张晨星对他动心的错觉。
别再受困于情爱了。
你跟张晨星只是志趣相投而已。
梁暮这样想,傍晚开始闹腾不已的心终于平静下去。
可张晨星无法平静,她对周茉说:“我见到梁暮了。”
“所以昨晚那个人真是梁暮?”
“是。”
“你们说话了吗?”
“没有。”
周茉摇摇头:“你连话都不敢跟他说?”说罢笑了声,脱掉一次性手套,拿起湿纸巾擦手:“你都下山了,怕什么?你就问他,谈恋爱了吗?没有。还爱我吗?爱。那你今天别走。”周茉耸耸肩:“对我来说就这么简单。”
“如果不爱你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想,他能爱上你第一次就能爱上你第二次。打给他,让他来。”周茉拍了一下张晨星脑袋:“好好学吧!知识多着呢!”
周茉走了,留给张晨星一桌酒菜。她并没打给梁暮,反而给自己倒了点黄酒,“晒”着外面的月亮浅酌一口,咳了一声。契而不舍喝了两小杯,上头了。
张晨星想出去走走。
穿上衣服出去,走到河边,碰到从前深夜的流浪大军,又掉转头回去,身后跟着她的队伍。
走回书店,拿了几根香肠出来,掰开来放到从前的食盆里,人抱着膝头蹲在那里,看它们吃饭。酒意缓缓到头顶,她偏过头去,想把这醉意在头脑里晃得均匀,看到一个模糊身影站在那。
是让她紧张的梁暮啊,是她想念的梁暮啊。
是在梦里出现的梁暮啊。
因为梦里有了梁暮,所以睡得很沉。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却头痛欲裂。张晨星喝了两杯温水,又喝了一点粥,这才好了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