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张晨星坐在面馆里,有老人已经起来,面馆里坐了三三两两人,讲黏黏糊糊的古城话,中间夹杂两句骂人话。电视上播着从前拍的宣传片,影像里的热气跟身后的面汤融为一体,无论向前看还是向后看,都是热腾腾的生活。
张晨星捧着一碗面汤小口小口地啜,刚刚身体里渗入的冷气被一点点驱赶,冰冷的指尖还了魂。
拎着两碗面出了面馆,回到老书店。周茉已经洗漱好,接过面馆,一人一份,吃了一口:“今天的面比昨天的好吃。”周茉说:“大概因为你回来了。”
“张晨星你别走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交到新朋友,我脾气不好嘴巴不???好,别人喜欢我。”
“如果你不在,我什么都没有。”
张晨星在山上的时候,周茉有时会给她发消息,大多三言两语。有一天她说:“唐光稷离开我们体系了,听说为了一个姑娘去了上海。”
此刻张晨星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周茉:“我不走了周茉,我下山了。我要把书店好好打扫,重新开始过生活。”
周茉点点头:“好好过我们的新生活。”
“是。”
新生活什么样张晨星没有想过,但她的书店还在、清衣巷还在,这就已经是很好的生活了。
“梁暮…”周茉小心翼翼看了眼张晨星:“你在山上上网吗?”
“不太上。”
“那你…”
“不介意,梁暮怎么了?”
“梁暮获奖了,功成名就了。听说有很多人请他拍商业纪录片,价格已经高上天了。”周茉又看了眼张晨星:“但梁暮还是那个梁暮,他赚了钱,跟温阿姨他们一起成立了一个“传统工艺”保护组织。还有,你从前交给他的事,他没有停下,一直在帮助别人拍摄寻亲视频。”
“结婚、生子、功成名就。你希望梁暮有的生活,他应该都会有的。”周茉说。
“那很好,祝福他。面要凉了。”张晨星提醒周茉吃面。
打扫书店的时候,她站在步梯上,擦最上面那层书架。随便抽出一本翻开,看到上面夹着一张便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张晨星,新婚快乐。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情书。
张晨星指尖抚上那些字,轻笑出声,而眼睛湿润。
是在山上的日子,梁暮并不在身边。但与他有关的每一个记忆,都在张晨星心里留下痕迹。她想起他,心里就有融融暖意。那些关于“爱”的美好记忆,一点点把张晨星拖出泥淖深渊,最终活着回到清衣巷。
张晨星又抽出旁边的《沉默的大多数》,里面也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张晨星,跟你一起看的雪,是我看过最好的雪。
张晨星在想象梁暮写这些字的样子,大概是带着恶作剧式的浪漫心情,好看的眉眼弯出笑意,并期待看到她发现这些的样子。
“张晨星!”周茉叫她:“你有一封古城图书馆的邀请函!”
第55章 4003天
“邀请你作为民间手工艺人参加古城发展论坛。”
“以古城图书馆特别成员的身份。”
张晨星从步梯上下来, 拿起邀请函来看。是刘馆长亲手写的邀请函,字迹张晨星认识。她在山上的时候刘馆长曾给她打过电话,两个人聊过寥寥几句。那时刘馆长还说他跟寺院的主持是多年老友。
邀请函是前天寄的, 他知道张晨星要下山了。
“去吗?”周茉问:“这也太正式了。”
“不去了吧?”
“要去的。”周茉拿过邀请函:“开始新生活, 是不是要从参加集体活动开始?何况这跟你有关呢。”
张晨星想了想,给刘馆长发了一条消息:“我收到了您的邀请函,会如约参加。”
“太好了晨星。会场见。”
周茉看着张晨星的手机, 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发条消息卡顿很久, 就对她说:“要不咱们的新生活从换个手机开始?”
“我这个还能用。”
“太耽误事了。”周茉想了想:“我家里有个旧的,比你这个好多了, 换我那个。”
“好。”
“那我去取。”
张晨星等周茉的时候看到少得可怜的好友列表和对话框, 跟梁暮的对话日期停在他们离婚那天,她说:“我在去民政局的路上。”
他回她:“我到了。”
再向前看,是梁暮经常给她发来他拍的照片、他觉得好玩好笑的事。这些消息张晨星倒背如流。
“喏,这个。”周茉拿着手机跑过来,监督她换了电话卡,又帮她安装各种程序, 两个人着实折腾了有那么一会儿:“试试, 是不是快一点?”
张晨星随便打开周茉发来的图片, 果然快很多:“谢谢。”
“谢什么, 我留它也没用, 之前唐光稷给我买的。就用了几天, 分手后我不想用,就放那了。”
“那我不能用。”
“别!人家现在没准都结婚了, 一辈子见不到的人, 管他呢!”周茉戴上一次性塑料帽:“我去打扫你卧室, 灰太多,昨天晚上睡觉我感觉我睡在灰堆里。”
张晨星听到她这样,嘴角扯了扯:“去吧。”
两个人里里外外扫了一整天,书店才算恢复如初。张晨星拿过那块小黑板,认真写下:今日书目-《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明天醒来,朋友们依然在身边。
“张晨星,你的今日书目比从前字数多。你以后还会不会写全店不讨价还价不打折?”
“会的。讨价还价的人多的话。”张晨星认真回答,周茉则笑起来:“你还是那个你啊!”
“你也还是那个你,对男人毫不留情。”张晨星说,又看看自己的手机,总觉得有点怪异。好像是她窃取了唐光稷送给周茉的礼物一样。
“使用总比丢掉有意义不是!你别再看这手机了。”
“钻戒呢?”张晨星问:“之前那个钻戒。”
“家里呢!”
周茉有几次想去卖掉,揣着出门又原样揣回来,终究是舍不得。最终跟其他首饰放在一起,锁在保险柜里,再也没拿出来看过。
下一天张晨星骑车去会场。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排队入场的时候,密集的人群令她憋闷。她强行忍着不离开队伍,低头翻开手中的宣传册。
每天的日程都写在上面,第一天是启动仪式和展览,第二天上午是分会场研讨、下午是圆桌论坛。
在圆桌论坛嘉宾那一页,张晨星看到了久违了的梁暮。独立纪录片导演-梁暮,匠人匠心精神传递者。张晨星的目光在那一页停留很久,最终合上了宣传册。
她跟随队伍辗转于展览中,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听别人讲述古城的故事。在声光影的变幻中,古城的故事缓缓流淌出来。
“艺术指导是谁呢?”当图书馆队伍与其他队伍碰到一起,走在最前面的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是梁暮梁导。”
张晨星认出温阿姨的声音,看向最前面,看到高出别人一头的梁暮的背影。他被推到老领导面前,微微垂首谦逊地回答领导的问题。跟他蹲在郭儒森奶奶面前讲话的姿态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在发着耀眼的光的梁暮,告别了分开那天在雨中痛哭流涕的狼狈的他,真的踏上了一段属于他自己的精彩人生。
张晨星看着梁暮的背影,缓缓退出人群。
梁暮觉得脊背发烫、而身体不由紧绷,回过头去看到后面陌生的人流,又转过身去。老领导在问他们文化传播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为政府做形象宣传有什么心得。
梁暮言简意赅地回答了,温阿姨在一边应和:“是不是后生可畏?”
“温同志能从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发掘出这么优秀的人,也是独具慧眼。”
梁暮不理会这种吹捧,转场到下一个展厅的时候再次回头。温阿姨的孙女钱书林推他胳膊一下:“朋友,看什么呢?”
“没什么。”
“找熟人呢?”钱书林笑了:“专心点,待会儿午宴老领导问下一步计划,可要好好说。”
“你说就行了。”
“我说出花来,最后是不是你来?”
“我说不出花来。”
“你不是说不出花来,你是心情不好。”钱书林撇撇嘴,跟上了队伍。
梁暮将目光又投向那些作品,他用张晨星的方式进行讲述,冷静而克制,而那其中的绝大多数内容,是他们还在一起时,在很多“晒月亮”的夜晚,张晨星当作故事讲给他的。梁暮看着那些作品,想起了张晨星。
过去的五百天,他逼迫自己不去想起张晨星。在他内心坍塌的日子里,他把自己关在房间,拒绝跟这个世界对话。程予秋无数次想打给张晨星为梁暮讨回公道,但想起张晨星的样子,又不忍心。
梁暮想不通的事,程予秋觉得自己想通了。
她有时站在门口劝梁暮:“缘分尽了就尽了,晨星不喜欢你就不喜欢你。等你到你妈这个年纪就明白了,再谈几个恋爱,这个就什么都不是了。”她说完也会后悔,觉得自己劝解儿子的方向错了。但凡梁暮是这样不重感情的人,那时他不会放弃北京的一切一头扎到人生地不熟的古城去。
“梁暮,如果你出事了,张晨星也活不了了。你听妈妈话,出来吃饭。”程予秋趴在门上,听到梁暮的房间终于有了动静。她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嘴里念叨一句:“孽缘。”
等梁暮从房间出来,胡子已经半指长。猩红着一双眼睛,像一个刚下山的野人。程予秋把他按在椅子上,帮他刮胡子。她看着梁暮万念俱灰的模样更加难受:“你就好好活,结婚、生???子、功成名就,把这段忘了。那样张晨星不会有负累,她就算一辈子不下山,想起你不会觉得对不起你。”
梁暮呼出长长一口气来,拳头捏在一起,手臂上青筋暴起,因为用力脸憋得通红。过了很久说:“好。”
“好嘞!这才是梁暮!我程予秋的儿子!”
程予秋把梁暮打扮得焕然一新,像一个纨绔子弟,带他参加老闺蜜聚会。老闺蜜很多在各部委工作,家境好,儿女也算体面。梁暮这么一副长相站出去,也讨阿姨喜欢,于是开始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
梁暮去见过两个。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他想结婚、生子、功成名就,把古城的一切都丢到一个角落里,一辈子都不想起。
他见的姑娘也很好,可当他们坐在一起聊天,他就会想起安静坐在灯下的张晨星,想起她,心里就会疼。这对那些姑娘不公平。梁暮不想那样做,那会让他的良心不够清白。他怕自己变成那样的人,他会唾弃自己。
他不再相亲,也不再提起张晨星。他没日没夜工作,把张晨星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做好。他甚至开始模糊他对张晨星的感情,在他最新的感知里,他跟张晨星之间是没有爱情的,他们是因为志同道合走到一起。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终于不再难过了。
当他不再提起爱情的时候,他重生了。
眼前的古城,是他们过去无数次憧憬过的古城。在马爷爷那本古城规划手册里,每一页的赤子之心和无限热爱,如今都在一点点实现。古城,是每一个人的古城。
梁暮在休息室碰到了楚源。
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梁暮就挂断电话。他们在北京碰了两次面,楚源带着团队跟梁暮讨论过他作为古城发展的民意代表的想法。
那时梁暮问楚源:“是什么让你坚持不做酒店了?”
楚源玩笑道:“因为某人不肯在酒店开图书角。”
楚源朝梁暮走来,笑着对他伸出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怎么样?那天听温老师说,传统手艺人的系列纪录片交给你的团队了。”
“因为我出钱了。”梁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