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班路上,他听到路边有啼哭声,跑过去看,一个裹着被子的婴孩被扔在草丛中。申静言不忍,把孩子抱回家,发现那孩子腹部高高鼓着,一只手上有六根手指头。好歹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把孩子救下来,养大。
再后来孩子结婚生子,有了申乙。
五十八岁那年,申静言工作时遭遇自然灾害,砸断一只胳膊。医护人员从那只胳膊的手腕上剪下一根红细绳,问他:“还要吗?”
他突然泪如泉涌,忍痛说:“要。放在我身边。”
申静言终身未婚,无论迁徙到哪里,都轻飘飘来去,只有那四方手提箱里装着的东西,他一生没有放下过。
那箱子里装着的所有东西,都与郭儒森有关。
申静言一生坦荡,一生正直,一生牵挂郭儒森,却从没说出过任何一句“我爱你”。
此时的郭儒森,身上放着申静言的遗像。她想再看一眼,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那相框。张晨星帮她拿着,看到老人颤抖的指尖抚在照片人的脸上,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
“谢谢你,晨星。”郭儒森说,然后闭上眼睛说:“我睡一会儿。”
郭儒森几十年寻找终于落幕,她和申静言相见了。
张晨星伏在郭儒森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此刻的她像被抽走了骨头,回头看梁暮时,满脸泪水。
梁暮在郭儒森采访的最后一个视频写道:
“人世事
几完缺
唯愿珍重。”
山高路远,就此拜别。如若他生再遇,再写一段佳话。
第42章 3180天
郭儒森的离开, 像带走了什么似的。
张晨星心里空洞洞的。
她好像预见到了自己和母亲的未来。
饭吃得愈发的少,人也更加清瘦。梁暮心里难过,怕她出什么事, 干脆把工作带回书店做。张晨星守着她的书桌、梁暮守着窗前的那张桌子, 两个人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再过一些时日,冬深了,古城进入最难熬的时节。张晨星终于修完了古城图书馆的书。那本《花间集》也在其中。
图书馆派人来取,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她进门后没说任何一句话, 只是在书店里慢慢踱步。偶尔抽出一本书来看,也看得仔细, 书脊、封面、注释, 都认真看了。
图书馆的人把书拿走,临走前问老人:“温阿姨,走吗?”
被叫做温阿姨的老人缓缓摇头,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张晨星和梁暮都没有招呼温阿姨,梁暮正开着电脑跟萧子鹏对《清衣巷志》做最后的审校。画面太美了,临夏、正秋、初冬的江南古韵;一泡茶、一碗面、一家老书店的情致;一艘船、一柄伞、一声巷子深处的吆喝, 都是真切的人间烟火。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梁暮身后, 戴上老花镜看了会儿这部纪录片, 再过一会儿开口说:“这是给谁拍的?”这吓了沉浸式工作的梁暮一跳, 回头看着来人。
见是那位逛书店的老人, 就拉了一把椅子请她坐。
“给谁拍的?”温阿姨又问。
“给自己拍的。”梁暮说。
“不赚钱?”
“不赚钱。”
温阿姨思考半晌, 笑了:“我在古城生活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 我在视频里看到这么真实的古城。”
“谢谢。古城要改建, 可以当作纪念。”梁暮说起古城改建, 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反对。
温阿姨捕捉到这种情绪,笑问:“你不认同古城改建?”
“江南不缺酒店。”
“那缺什么?”
梁暮指指电脑:“缺这些,真实活着的可以传承的精神,和故事。”
温阿姨歪着头、好像在思考,过了半晌点点头,看向张晨星:“《花间集》你修的?”
张晨星手里的书还有一页没压平,她干活的时候太过专注,并没听到这句问话。
“是她修的。”梁暮替张晨星回答。
“那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阿姨您查户口呢?”梁暮反问道。
这逗笑了温阿姨,老人笑声爽朗,跟她温婉的外形不太搭,单看她笑,到像是个“女匪”一样的人物。
“我问你,我花钱买你片子行不行?”
“不卖。”
“你都不问我买来做什么?”
“做什么都不卖。”梁暮说:“这不是商品。”
“那它是什么?”
“是文化。”
“还挺有理想。”
温阿姨站起身,又看了眼张晨星,对梁暮说:“我知道,那个傻姑娘叫张晨星,你么,八成是她的跟班的。”
“那您猜对了。”
温阿姨又被逗笑了,缓缓戴上围巾和手套,推门出去。梁暮担心外面湿滑,就起身跟出去送她。下了一场冬雨夹雪,路不好走。梁暮没想错,老人果然踉跄一下,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年轻人,你心肠不错。”温阿姨说:“如果你不送出来,我现在应该会倒在那了。”
“不客气。”
“我刚刚看你的片子,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看到蓑衣巷郭儒森的故事,也是你拍的吧?”
梁暮有点意外老人眼睛这么毒,但也点头:“是。”
“后面还有很多?”
“最近剪辑完了会陆续放出来。”
“你做的事,很有意义。郭儒森的故事,把我这个钢铁心肠看哭了。”温阿姨拍拍梁暮扶着她的那只手都手背。两个人一路到巷口,对面马路停着的那辆普通商务车上下来一个姑娘,一路小跑过马路,搀住老人的手。
顺道瞄了气质不凡的梁暮一眼。
“奶奶这是谁?”
“一个赔钱的导演。”
温阿姨说完随孙女走了,再见都没跟梁暮说。
这真是个怪人。
梁暮回到书店,发现张晨星出门了。他从巷口回来并没看到她,应该是从河边走了。电脑上贴着一张便条:“我和周茉去养老院。”
张晨星前一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马爷爷在她书店门口挖了一个坑,里面填上枯枝,他用火点燃了,把一条用木棍串好的鱼架上去烤。
她问马爷爷在做什么。
马爷爷说他要烧点鱼去下面。
她心中惶恐,势必要在这一天见到老人。
两个老人在熬冬。
马爷爷有一点咳嗽,张晨星和周茉到的时候他正在给自己烧水喝。见到她们当然开心,但也责怪她们,不想让她们总是这样来回跑。
张晨星没跟马爷爷说她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他说话。
“古城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对张晨星说:“你看养老院,隔两天就有老人离世。”
张晨星点点头,把东西从背包里拿出来,都是马爷爷想吃的东西。养老院的老人统一吃饭,马爷爷马???奶奶很难吃到他们自己喜欢的吃食。周茉把马奶奶从房间里扶出来,找个有阳光的玻璃窗前晒太阳。
“你们俩别总来养老院,这又不是好地方。”马奶奶说,心疼孩子们那么忙,还要跑来跑去。
“这怎么不是好地方了?我先熟悉熟悉,等我老了也要来呢!”周茉嬉笑着,拿过梳子给马奶奶通头发。
“南风叔没说什么时候接你们去广州吗?”周茉问。
提起马南风,两个老人都不讲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都没错。
“改建的事怎么样了?”马爷爷问。
“说是聘请了楚源所在的团队做改建顾问,还公示着呢,现在也没进展。”说到改建周茉意见很大:“那天听我妈说,好像是要把围墙都拆了,然后盖一个高级大酒店,像园林一样的。”
“都不用过生活了,以后提到古镇,那就是知名酒店。”
周茉还想再骂几句什么,看到马爷爷的眼神,就收了口。
张晨星一直没有说话,坐在那帮马奶奶纫针。
老人平素喜欢做一点针线活,但眼神不好,穿针眼太难。张晨星每次来,都要穿十几个针眼,然后把穿好的针眼和线挂成一排,马奶奶想用的时候自取就好。
马奶奶指着张晨星,小声问周茉:“晨星怎么啦?”
“张晨星受打击了。”
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但接连几天看到两个与自己有关的人去世,换成谁都会走不出来。周茉小声回答马奶奶:“张晨星话少,但她重感情。那个郭儒森奶奶的事,让她快要崩溃了。”
“她可能觉得她妈妈可能也死了。”
“梁暮呢?”马奶奶问。
“梁暮每天守着她。但没有用,根本问题没解决。”
马奶奶探了口气,叫张晨星:“晨星,你过来。”
张晨星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到马奶奶面前,靠在她肩膀上。
“奶奶跟你说,无论谁离开,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哪怕有一天我和你马爷爷走了,那也是我们不愿意在人间遭罪了。知道吗?别难过。”马奶奶拍拍张晨星的头:“日子总得过,何况你还有梁暮、周茉,你们年轻人总该有自己的生活。”
“嗯…”
“那是楚源吗?”周茉指指窗外的院子:“后面跟着楚源爸妈?”
几个人向外望去,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跟在两个老人身后。
“是楚源哥!”周茉说:“楚源哥变成这样了!这么…”周茉一时之间找不出形容词来,当年的楚源是标准的南方少年,干净温柔。现在他不温柔了,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行头和不可一世的骄傲劲头让他看起来高高在上。
“楚源爸妈说是来看我们,没想到把楚源带来了。”马爷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