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实在太久,苗靖和陈异凝固的眼神都动了动,他示意她接电话,开着免提。
是魏明珍的电话,用公用电话亭打过来的。
“妈。”苗靖嗓音隐隐压抑着哭腔。
“你怎么不愿意跟着来?”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其他原因,魏明珍没有察觉苗靖的状态,语气很焦躁不安,“都事先给你打过电话关照过,让你跟着人走就行了么?你为什么不肯上出租车?还说要打110报警,苗靖,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想留在藤城?你一个人,你怎么留在那?”
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跟魏明珍解释的。
苗靖愣怔,陈异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嘴唇无声翕张,让她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妈,我……我没有……”她声如蚊蚋,“妈,你在哪?”
“你又在哪里?”魏明珍问她,语气慎重,“你在学校还是在哪?陈异,陈异他有没有为难你?”
“我在家,陈异,他出去了,买东西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没有难为我……我跟他关系不错……妈,你在哪?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
魏明珍只说自己不在藤城。
“妈……你回来吧,你快点回来吧,陈异没有难为我,你早点回家吧……”苗靖小心翼翼看着眼前人,快速添补了一句,“哥哥对我很好,你别担心我……”
陈异蓦然皱眉。
“我办点事,办完事就回来,苗靖,你先好好照顾自己,回学校上课,我想想……过两天我再联系你。”
电话来得突然,挂得也突然。
苗靖恍惚失神,陈异绷着脸,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摊开手脚往沙发一靠,阖上了眼,眼珠子在薄薄眼皮下慢慢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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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缓了这么两天,两人都接受了这个现状——魏明珍已经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两人都不出门,陈异肆无忌惮在家抽烟玩游戏,吃的都是外卖,主要是陈异吃,扔一点给苗靖填肚子,让她不饿死,除了洗手间,不许她走动到他视线之外,苗靖只能睡在沙发上,睡了几个晚上,不知道是被浓烈的烟味熏着,还是被惊吓打击得心力交瘁,发起烧来。
她从小体质就好,极少生病,这次发烧来得突然,浑身热烫烫的,恹恹无力闭着眼睡觉,陈异吃东西她也一动不动,蜷在沙发里背对着他,偶尔起来喝两口水,又躺下睡着,就这么熬着,陈异偶尔瞟她一眼,看她缩着藏在沙发里,黑发蓬乱,眼眶深陷,不像是假装,的确是有些不舒服,只是苗靖一声不吭,他自己心情烂透,也不管她,只顾自己吃喝玩乐。
苗靖一整天没吃东西,陈异路过客厅,看她挪了个睡觉的地方,纤细的手脚摊开,垂在沙发边缘,脸颊贴在沙发上,清丽五官皱得紧紧的。
他走过去看两眼,看她没动静,又走开,在茶几上敲出点声音,苗靖毫无反应,只是微微吐了口气,无意识圈起胳膊挡住自己滚烫的脸庞,陈异一只手不耐烦探过来,在她额头碰了碰,犹豫缩回去。
“苗靖。”
苗靖睁开眼,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蠕动身体蜷成一团,往沙发角落里挤,闭上眼继续睡。
瘦弱肩膀轻轻起伏,虚弱呼吸沉重急促,长长短短。
“真他妈麻烦。”陈异嫌弃皱眉,去附近药店买了点退烧药,扔在茶几上,踢沙发:“苗靖。”
苗靖微弱哼了声,嘴唇干裂黏住,动一动,也没把嘴皮子分开。
他叉腰站着,看她毫无动静,粗暴把苗靖从沙发上拽起来:“起来!哑巴了是不是,不会说话?”
人昏昏沉沉被他拎着,她手指柔软冰冷,脸颊却是滚烫如火,苗靖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皱着细眉,半睁着眼睛不说话,任凭他把她推搡扔在沙发,陈异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一把药丸,阴沉着脸:“吃药,别装死。”
她把药丸全都咽下,又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水,唇色鲜润了点,苍白虚弱的脸色也有了点精神气,陈异看着她,冷冷嗤笑一声:“装什么可怜,装可怜有用?魏明珍要是不回来,你就算死了也没人管。”
苗靖眼眶被体热烧红了,眼睛里也都是血丝,迟钝眨了下眼。
药效发挥,她又睡了一觉,睡醒好了些,只是仍半死不活趴在沙发上,陈异面色沉沉走过来,扔了个外卖粥盒在她面前,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声音冷淡:“算是扯平了。”
他说的是好几年前,他被陈礼彬揍得躺在床上,苗靖半夜给他的那杯水和那碗鸡蛋羹,今天……扯平了。
两人在家整整呆了一周,魏明珍的电话依然关机,不是关机,而是已经彻底打不通,号码被注销,也没有电话再主动联系苗靖——陈异当着苗靖的面打电话给各种的小混混式朋友,满城找魏明珍,找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以前是做生意的,后来赚些旁门左道的快钱,这回真的是跑了,男人家里的家底全都卖空了,找他的父母亲戚去问下落,都没有联系上。
两人早就约好,拿着陈礼彬的那笔钱跑了。
苗靖听着消息,脸色早就麻木僵硬,一滴眼泪,一句哭声都没有。
她什么都没想,只想回学校上课,她初三了,课业很吃紧,她不想留在家里,看着陈异狠戾阴鸷的目光一遍遍在她身上滚过。
陈异讥笑:“回学校?你做什么梦?”
苗靖抱着膝盖,幽静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轻轻吐出几个字:“李老师,是我的数学老师,他还说起过你……”
他初中三年的班主任,为他收拾过不少烂摊子的李老师,一直留任初三,这年也兼任苗靖班上的数学老师,苗靖听他在讲台上提过陈异,说他以前教过一个聪明过人的学生,上一天课抵过他们上一周,可惜因为家庭原因,最后还是没有走到正路上来。
陈异瞳孔猛然一缩,也怔了许久,最后僵着肩膀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淡,让她滚。
他找人专门在学校盯着她,他不信魏明珍就这么扔下苗靖不管了,每周末把苗靖拎出来,盘问她魏明珍的消息——整整一个月,苗靖呆在学校寸步未离,没有找过任何人,也没有人接近她,没有过任何消息。
两个月后,陈异的耐心告罄。
钱当然是好东西,能挥霍陈礼彬的钱固然痛快,但陈礼彬不死,他也没指望这些,没有就没有,这辈子他跟陈礼彬也再没关系了。
“你也真是遇上一个好妈,就这么把你扔下了?连问都不问一句?”陈异看着越发削瘦冷清的苗靖,面带残酷微笑,“一个拖油瓶,拖来拖去随便乱扔,也是,哪有钱来得重要,跟野男人跑出去快活多爽快……你千万记清楚了,是魏明珍不要你,跟我陈异可没关系。”
苗靖紧紧抿着唇,扭头不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幽幽的、深深的。
“滚吧,以后你爱去哪去哪,爱怎么样怎么样。”陈异耸耸肩膀,一锤定音,“我跟你,不认识。”
他也不管了,这对母女,跟他彻底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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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异不管苗靖,学校里那些盯梢她的人也没有了,苗靖偷偷给魏明珍打电话,电话的确已经注销,她完全联系不上,不知道魏明珍在哪里,现在情况怎么样。
幸好学校开学的时候,魏明珍给苗靖多留了三千块钱,当初魏明珍留钱的时候,怕是以防万一,指不定苗靖哪天要花上。
苗靖靠着这笔钱,应付学校各种缴费,管自己的伙食费和生活开支,日子一直拖到十二月份,手上剩的已经不多了。
魏明珍终于联系过她一回,还是通过苗靖的班主任,给苗靖留了个座机号码,让苗靖回拨过去。
苗靖打通那个电话,听见魏明珍的声音,眼泪从眼眶滚滚而下。
“妈……你为什么一直没找我?”
“我这边也有些事,忙得应付不过来。”魏明珍声音模糊,“而且你手上有钱,生活又能自理,陈异也不会拿你怎么样,我还是放心的……”
魏明珍觉得苗靖和陈异的关系不会太差,两人从小住一个房间,也没闹出什么矛盾来,也还记得那年苗靖为陈异讨要生活费,陈异虽然面对苗靖不做声,但态度也不会太差,再说,苗靖性子那么柔顺懦弱,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错处也没有。
丝毫没有想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在这种局面下要如何自处脱身——也许想过,只是这些忧虑被下意识的忽略、被稀释,正如苗靖这么多年的生活处境,轻描淡写,随波逐流。
苗靖涩涩咽了咽喉咙,咬着唇壁,摁住了眼角的泪花。
魏明珍问苗靖,陈异那边情况怎么样?她这几个月担惊受怕,就怕陈异报复或者报警,所以行踪藏匿得也很深,丝毫没敢往外泄,苗靖把知道的都说了,她一直在学校,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陈异,也没有听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魏明珍彻底松了口气。
“手里还有没有钱?”
“还有八百块……”
魏明珍报了一个沿海小城市的名字,说自己在那边和男人在一个小镇上做生意,让苗靖买火车票,坐某列车过来。
“那我念书怎么办?我能上学吗?妈……我还有半年要中考了。”苗靖声音渺渺,“有地方让我念书吗?”
这个倒是把魏明珍问住了,她所处的位置在一个工业小镇,都是小作坊和小工厂,居民主要也是务工者,镇上好像没有初中学校,也没有打听过怎么转学到本地学校。
“这里没有学校,你要不然先过来再说?”魏明珍皱眉,想了想,又改了主意,“或者你回老家念书?镇上不是有初中么?你住姨妈家,我记得你姨夫有个亲戚就是老师,念书肯定没问题,我跟你姨妈打个招呼……”
来藤城这么多年,母女俩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小镇,魏明珍偶尔打个电话回去,联系一下亲戚。
苗靖目光空洞,已经彻底沉静下来——拖油瓶就是拖油瓶,小时候就是,长大了依旧是。
去哪里?
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跟两个拿钱逃跑的成年人生活?还是回老家再忍受寄人篱下的日子?
她完全可以念藤城最好的高中,她只想过最普通的中学生生活,而不是孤身一人在学校,为了躲避同学师长的询问,找尽各种各样的借口。
“我知道。”苗靖平静对着话筒,“等期末结束吧,快期末考试了……”
这学期结束,学校放寒假封闭校园,所有人都要离校——苗靖没想好要去哪,又实在无处可去,在校外游荡了几日,第一次战战兢兢在网吧过夜。
网吧网管看她抱着个书包,安静乖巧坐在角落,不像是叛逆学生,像离家出走的乖乖女,特意过来问了好几回,问她怎么回事,让她早点回家去,苗靖背着书包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最后在漆黑夜幕里回了家——她一直有家里的钥匙。
她仰头站在楼下,看了很久很久,窗户黑着灯,家里没有人,静悄悄上去,打开家门,没有一丝丝声音,苗靖摁开一盏灯——屋里乱得一塌糊涂,魏明珍和陈礼彬房间的杂物都堆在客厅的角落里,餐桌上蒙了一层灰,冰箱里冻着还是魏明珍走之前买的肉菜,客厅茶几一堆烟蒂,没喝完的矿泉水瓶,沙发上的毯子……陈异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回家。
苗靖回了自己房间,她的房间还没有被陈异清空,不知道是陈异没来得及,还是他根本就懒得动手。
厨房还有米面和各种调味料,都是魏明珍走之前留下的,不管有没有过期,苗靖都擦干净摆好——她这学期在学校过得很清苦,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已经很久没好好吃过一顿丰盛饭菜了。
苗靖提心吊胆,在家悄无声息住了四五日,陈异一直都没回来。
陈异回家的时候少,有时候在学校,有时候和朋友在外面玩,有时候在网吧打游戏,难得一次回来,正好撞见苗靖在扫地。
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僵硬着身体,捏着扫把完全不敢动作,陈异盯着那个瘦弱背影,以为自己眼花。
“你,转过脸来。”
苗靖慢慢扭过身体,慌张眼神撞上陈异那张真他妈难以置信,操蛋见鬼的神情。
“你他妈怎么在这?”他叉着腰朝她吼,怒火中烧,“我X他妈的,你有病是不是?”
苗靖紧紧握着手里的扫帚,把身体缩得窄窄的,抿着唇不说话,陈异怒气腾腾迈过来,拽着她的袖子甩到门外:“滚,滚远点。”
她幽黑眸眼里泪水在打转,眼圈泛着红丝,倔强又柔弱地看着他,陈异面色铁青,咬着牙,震天咚的把门甩上。
铁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门框落了苗靖满头灰尘,飘在翘卷长睫,跟着气流吹进眼里,她强忍着痒意,紧紧咬着唇瓣,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砸,没进衣服,砸在手背,初瞬滚烫,而后冰冰凉凉,如同冬日的温度。
苗靖在门外坐了一个晚上,冻得手脚发麻,全身冰冷。
第二天陈异出门,看见门口台阶上坐的那个人,脑子一嗡,眼前一黑,火冒三丈,气得嗓音粗嘎:“你他妈怎么还不走?你来这儿干吗?这地方跟你有关系?人也跑了,钱也没了,你有脸再回来?”
她被他扔出来,脚上还穿着拖鞋,身上什么都没有,她能去哪儿?
苗靖睁着肿胀发红的眼,抬手抹面上的泪痕,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陈异脸色阴沉,迈步下楼,又伸手拎她往外扔,听见苗靖凄声尖叫一声,踉踉跄跄揪着陈异的衣摆,最后软弱无力磕在台阶上。
“我的腿……麻了。”她嗓音干涸嘶哑,趴在台阶上抽气,“好痛。”
陈异紧皱眉头把她拎起来,轻飘飘的没一点重量,冷言冷语:“坐一晚上都不滚?你他妈犯贱是不是?”他回屋把她的书包扔出来,恶狠开口,“滚远点,知不知道我对你算客气的。”
苗靖把头埋在胸前,抱着书包,换了自己的帆布鞋,一瘸一拐扶着楼梯走下楼,铁栏杆生锈肮脏,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尽是黑灰蛛网,能瞥见的手指宽的面颊也是蜡黄焦干的,只有那截细弱宛若天鹅的脖颈,显露一点少女的天真文静。
陈异冷眼盯着她下楼,最后只能从楼梯缝隙里看见她倔倔抓住栏杆的那只手——抽完一支烟,最后他迈步下楼,拎住那个孑孓独行的纤细身形,看见她惊慌眼里的盈盈泪光,恨恨咬牙骂了声脏话,最后把人扔到摩托车上,带她去了火车站。
苗靖揪着他冷风中翻飞的衣角。
“身上有没有钱?”陈异往她脏兮兮的手里塞了五百块钱,冷声凶她,“回你老家,找你妈,你走吧。”
她怔怔站着,看他转身离去,戴上头盔,长腿一跨,发动摩托车,黑色的身影和机车融为一体,棱角分明,猎猎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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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靖在火车站徘徊了很久,电视屏幕上滚动着新闻和各地天气,提示旅客旅途状况,她仰头站着,看见她家乡又在下雪,冷空气南下,连日低温雨雪天气,树上结了冰棱,很冷很冷,想起久未谋面的姨妈一家,小时候那些零星却深刻的记忆。她从大屏幕前转身,去附近找便利店给魏明珍打电话,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为什么打不通,在火车站等了很久,每隔几小时去拨一次号码,从今天等到明天,依旧没人捡起话筒。
她离开了火车站,坐公交逛这个城市,藤城,八岁时惴惴不安跟着母亲,穿着漂亮的裙子,抱着对未来美好期待的新城市,以为一切都会不一样,她可以换一种方式成长,最后却仍是默默的、苦涩无声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