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迟雪一直抬起手腕看表的第三次。
那位只闻其名、不闻其声的大忙人才终于把电话接起。
老伯和他说了两句。
转身把手机递给迟雪时,脸上终于挂上笑容,又小声告诉迟雪:“那位先生好像跟你早就认识。迟小姐,他说你跟他聊一下就知道了,应该不是找事的人。”
是吗?
迟雪将信将疑,接过电话。抵在耳边“喂”了一声。
她有心不说自己全名,因为昨天也只告诉了老伯自己姓迟,猜想对方应该更不会知道她具体名字。
结果一个“喂”字刚说出口,电话那头却突然笑起来。
“迟雪。”
甚至猝不及防、准确地报出她的全名。
她一头雾水,反问:“你是?”
“我就知道你认不出来。”
“……”
“迟医生,好久不见啊。”
虽然她毫无头绪。
但这位颇有恶趣味的车主很显然乐在其中。
因此既不回应她的问题,也不遵循应有的社交礼貌。
顿了顿,又在电话里笑着问道:“所以,方不方便告诉我,你现在又是在哪个科室上班?”
他说:“迟雪,既然真的是你,那我至少也得翘班来见你一回。”
*
后来再想起这神奇的一天。
迟雪其实不得不怀疑:似乎就是从她主动想要踏出“回忆青春”的这一步开始,命运的齿轮已开始转动。于是,许多从前觉得再也不会遇见的人,又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比如解凛。
也比如——半小时后出现,坐在她对面。西装革履、贵气逼人,却依旧笑容随和的叶南生。
这个名字与这个人,于她而言,亦实在是久违了。
她已太久没有想起过这位老同学。
遥想上一次见,似乎还是高三毕业、回校拿成绩填志愿那天。叶南生突然在路上叫住她,手里拿着相机,提议说迟雪,不如我们拍一张照片吧。
而她一脸莫名其妙。
指指对方,又指指自己,问:“我们吗?”
语气其实是有些生疏乃至抗拒的。
他却一点没有为此感到冒犯或生气。
只是笑着解释,说是好歹曾经同在一班,那些同学都已经毕业、拥有属于当年毕业生的毕业照。那么,剩下的他们俩也应该有一张才对。
“当时我还想着,照片洗出来、可以给你也留一份作纪念。”
叶南生说。
“不过可惜当时那年暑假,我家里出了点事。等再想起来,大家已经上大学、分散到天南海北……我算算,话说咱们上次见,隔了也得有快七年了吧?”
时隔多年,果然他也是最先想起这次“偶遇”,又旧事重提。
说罢,复又抬头看向迟雪,却只见她有些愕然地看向窗外——他们正坐在医院一楼的咖啡厅叙旧,靠窗位置,一窗之隔便是长廊草坪。
身着病号服的病人或坐或站,旁边多陪着护工或家属。
近来多阴雨,这样的晴天已是难得,所以不少人都趁此机会出来沐浴阳光。
他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三两个身着病号服的小孩蹲在草坪上弹弹珠,不由莞尔,又调侃她:“迟医生,这是迫不及待想调去儿科了吗?”
迟雪一怔,闻言回过头来。
他便故作正经地撑着下巴。
另只手端起咖啡,又问她:“听说能跟你叙旧,我可是丢下我爸和一大班老伙计跑来医院找你。不会就准备请我喝一杯咖啡吧?”
“我只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
不想迟雪却仍然不解风情,实话实说:“而且,也没想到你会专门过来。其实改天也可以的。”
“你倒是一直不爱说假话。”
叶南生微笑:“看来你还是觉得我们不熟。”
所以连不必要的客套和应酬都可以省了。
“我和很多人都不熟。”
迟雪却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眼神又控制不住往窗外飘。
这次很显然是无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却不小心说了实话:“而且我觉得你很……”
“嗯?”
“你,变化很大。”
一个很明显的舌头打结又及时调整的动作。
迟雪惊觉自己露馅,赶忙把话往回收。
可惜回过神来太晚,又给叶南生看了个一清二楚。
忍着不点破,没影响他忍俊不禁。
似乎依稀还尝试着,从面前这个肤白貌美的女医生脸上,找到几分从前“四眼妹”笨拙的影子。
“你也变化很大啊。”
于是故意顺着话往下接:“迟医生,做了医生,所以顺便也把近视眼手术做了?你不戴眼镜,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嗯。”
“做得蛮好。”
“……嗯?”
“漂亮很多。”
迟雪一怔。
有一瞬间,被他完全不迟疑且笃定的赞美“说服”,以至于耳根悄然飘红。
但转念一想,又回想起似乎他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有时惹了老师生气,还能没事人似的夸奖老师骂得好,装作认真道歉;女同学被男生调侃哭,他也会说没有你很漂亮,别听他们乱讲——叶南生就是这样,所以才受欢迎。所以才有许多人为他人生中偶尔的失败叹惋不已。
如果她不曾偶然见证了他的“另一面”的话。
或许也会吃这一套吧。
迟雪叹了口气,说:“谢谢。”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牺牲了午休时间的短暂会面,最终没有后文,她也没有礼貌性地邀请对方共进晚餐。只是在确认了叶南生不会再追究梁伯责任后,又借口工作忙,先行快步离开了咖啡馆。
——唯独路过草坪时。
她忽然脚步放慢,又四下环视一圈。
刚才围着打弹珠的孩子还在,三五个聚成一堆。如果不是蓝白色的病号服如符号一般嵌入了他们的“身份”,眼前的孩子,也不过就是贪玩的年纪、普普通通的一群玩伴。
其中,尤数一个小男孩格外敏感。
她还没走近,那男孩已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太阳光底下,他的皮肤依旧如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身材亦瘦弱。与旁边七八岁体型的孩子站在一起,看起来至多五岁,甚至更小。
那男孩直愣愣地看着她。
突然,把手里的弹珠一抛,猛地跑过来、抱紧了迟雪的腿。
小小的一团窝在脚边,扒都扒不开。他喊迟雪:“天使姐姐。”
其他男孩们或不解或起哄,吵成一团。
被抛开的弹珠一路滚,最后骨碌碌,滚到了一双短筒军靴下,贴着鞋的边沿堪堪停住。
鞋的主人也因此停下,抬起脚,看了一眼。
他弯腰把弹珠捡起来。
“谁的?”
问那群孩子。
孩子们却哪里还顾得上弹珠,一拥而上,不是要他抱,就是绕着他手里提的打包袋转圈圈。
“哥哥,哥哥,我要喝可乐!”
“哥哥你说给我买薯片的,怎么没有——”
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男人又看向迟雪。
准确来说,是她脚底下那“一团”。
然而抱着迟雪不愿撒手的小男孩却依旧执着,不为所动。
迟雪的脸忽烧起来。
只得又低头劝他:“小朋友,这个……哥哥,你认识吗?”
点头。
“你,先松开好不好?你看,哥哥给你们买了很多好吃的。”
摇头。
小男孩奶声奶气:“天使姐姐,我头疼,抱抱就好。”
迟雪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