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雪闻言却一愣。
第一反应:“……你说他的口音?”
岂止是口音。
解凛的手指紧攥着沙发扶手。
沉默良久。
“白骨叫他良哥,”他说,“如果给你猜,你想到的,是哪个良?”
良哥。
量哥。
……
梁哥。
不知怎的,迟雪心里陡然一惊。
小远天真可爱的面庞又莫名地浮现在脑海。
【像我爸爸,他以前就没有假,也没时间陪我,但‘死掉’之后,反而能做想做的事……】
【等我以后‘放长假’,一定也会像爸爸一样,也偶尔从天上回来……】
第42章 (一更)靠得太近,好像在依偎……
住院部六栋五楼。
大清早,刘程陪着导师过来查房。
别看年过五十的导师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的女强人,对待老人孩子却一向格外温柔耐心。今日也不例外。
走近了,看到病床上身形孱弱的男孩,女人又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
“小远,”她小声问他,“最近还有没有发烧?咳嗽出血的情况多不多?”
“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记得,要通知医生或者护士姐姐,不能像上次那样、最后搞得情况很危险,知道吗?你爷爷会担心你的。”
“小远乖。”
孩子年纪不大,才刚满七岁,瞧着却至多不过四五岁的体型。
消瘦苍白,脸上常年没有血色——幸而性格是好的,没有像其他很多饱受疾病折磨的孩子,要不变得阴郁自卑,要不变得暴躁易怒。
她这边温柔嘱咐,他就每每乖巧点头。
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她,一眨不眨,很是认真。
直到两个医生先后离开。
小远突然掀开被子,慢吞吞从床上挪下来,随即去了同层楼另一边的男厕。
门上挂着“清扫中”的标识牌。
他却并不意外。
只上前去敲门,三下又三下,门很快打开一条缝。他仗着个子矮、泥鳅般钻了进去。
门关上的同时,他亦一把抱紧了男人的腿。
而男人由他抱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远,”低沉的男声中隐约听得愧疚情绪,“听爷爷说,你最近一直在打针。”
“嗯!不过我都没哭哦。”
“……你很勇敢。”
“因为我是爸爸的小孩啊,”小远抱着他的腿、像只瘦过头的树袋熊,说罢,又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我是警察的小孩,警察都是不怕苦不怕累,不流眼泪的。我也可以做到。”
有好几次打针的时候,小解哥哥在,他就这么跟他说的。
梁振的表情却在听到这番童言稚语后微微一变。
只是当着一个孩子的面,却终究不好说什么。他也只能拍拍孩子的肩膀视作鼓励。
而这逼仄而短暂的亲子时间,也已是他海绵挤水般挤出来的宝贵空隙。
没五分钟,厕所外头便有人拍门,他无法再久留。
最后叮嘱了小远几句,如果缺钱就用之前给爷爷的卡、要好好照顾身体、要是“天使姐姐”有消息一定要告诉爸爸,便拉高口罩,恢复来时乔装的清洁工装扮,打开了厕所门。
他推着小推车去了楼道的清洁间。
换下衣服,戴上帽子,随即快步离开了住院部。
然而从前一向没出过岔子的小路——在他拐入医院右侧的小巷,翻过第三道围墙时。他却清楚地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就在背后不远处。
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但那个“追击者”显然更快,他挥拳瞬间,身体右侧露出破绽,那人瞬间矮身右撤,紧接着手臂横过他脖颈——快、准、狠的一记锁喉。
熟悉的果决和狠辣。
他瞬间意识到来人是谁。
当下也不留情,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的同时,趁人不备,左边手肘猛地击向对方肩膀——正是解凛此前枪伤的位置。
他得以脱身。
但也只有三秒。
决意要跑的同时,一只短/匕横过了他的脖子。
“别动。”
凉薄的声音近在咫尺。
——关键时刻,解凛竟然忍住了痛,拦住了他的去路。
狭窄的小巷只有直路没有分支,已退无可退。
梁振只得停下脚步,又叹了口气。侧过头,向这位曾经的队友扯了扯嘴角。
“好久不见,”他说,“解凛,看到你还活着,我为你开心。”
只怪当初他梁振读警校时,最擅长的是“犯罪心理”和“射击”,在近身搏斗和体术比赛上却从来没进过十强。和连续夺冠三年的解凛,哪怕是“残血”状况下的解凛,显然也没有可比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说罢,梁振眼神低垂,复又看向距离自己脖颈也许只有几毫米的刀尖。
“你的立场好像不方便做这种事,”他提醒,“解凛,不如我们聊聊?”
看来昨天的窃听器确实已经把他的身份全部暴露出去。
这个时候装相也没必要,他索性坦荡:“你来找我,是要问什么?我不觉得你的性格能对我下手。”
“梁振。”
解凛却只是冷冷叫他的名字:“梁哥,你知不知道,七妹死的时候几岁?”
“……”
“还有吹水仔,他父母在闽南。他从出生到死,没有几块钱能寄回去,他的父母六十多岁还在住土屋——下雨的时候漏水,房子里到处是水盆。你知道吗?他死之前还剩最后一口气,但舌头已经被拔掉了,只能在我手心里写字。他给我写了个‘雨’字。”
“我不久前去见了他父母,不敢告诉他们吹水仔已经不在了,只用吹水的名义给他们买了一套新房子,他们还留了一间给吹水——说等他忙完回来了,看见能住新房一定很高兴。他们都觉得吹水活了二十几年,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但他们不知道,其实吹水最大的愿望,到死,只是希望是他父母有个能遮雨的屋顶。”
那短匕在话落瞬间逼近男人脖颈。
刀刃冰凉,再一寸就要见血。
梁振的脸色极难看,却亦不敢挣扎,只能强行冷静下来,也劝对方“冷静”。
甚至不惜拿他早已抛诸脑后的警员誓词提醒对方。
“你的立场不能做这种事,解凛。”
“……为什么要背叛?”
“你一定要我把理由说得清清楚楚吗。”
梁振说:“你刚才不是已经说完了吗。吹水仔就是过去的我,如果他能活下来,也许再过十年,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成为下一个我。”
家徒四壁,最穷的时候穷得捡烂菜叶吃,后来好不容易拿着国家助学金读了大学,想着规规矩矩做个警察,却因为各项综合素质被判定为适合进行卧底工作,结果被派往“前线”,之后长期来往于金三角和云南周边。
凛冬计划横跨数十年,名义上有三期,实际上并没有非常严格地划定,事实上有相当一批人如他这样,早早潜伏,到用时才被归类。
因此说实话,知道三期的领头羊是个才二十出头的新人时,他是有不满的。
只不过常年的卧底生活让他已经习惯于掩藏自己的情绪——也一直藏得很好。
甚至可以和对方称兄道弟,表面上演得推心置腹。
“但我是人,是人就会累。”
梁振说:“尤其是这样的生活看不到头的时候,我老婆跟了我十年,你懂吗?最后和一个开出租车的跑了,理由大概是他比我能赚钱、也比我体贴,至少每天都能陪着她。”
“而我老爸呢?你也看到了,他快七十,省吃俭用一年赚不到两万块钱,靠给人蹬三轮送菜赚钱。”
他不是没见过钱。
这么多年,赌桌上,交易桌上,美钞比纸还轻贱,黄金堆得比山还高。他给老大点烟,对方拿金条给他当小费。
但是时时刻刻,还有戒条约束着他——道德的枷锁,和所谓“同伴”们的自觉,所有一切都在捆缚着他。
他不敢用,也不敢花,害怕被指责为渎职腐败。
从十八岁读警校,到二十九岁“假死”,整整十一年,他给家里寄回去的钱还不够小远一个月住院的医疗费。
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那时他问自己。
一眼望不到头的痛苦,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哪怕他任务成功回到家乡,也不过做一个缉毒支队的小队长,又或者拿个几十万的奖金。但有前车之鉴,他和家人的余生却显而易见、仍然都会受到无穷尽的生命威胁。
信仰……什么是信仰,能当饭吃?
他有信仰,为什么妻离子散?
“解凛,”梁振说,“你没吃过没钱的苦,没有需要考虑的家人,你孑然一身,你高尚,但是我做不到……我只是换了个活法而已。”
反正李叔已经活了五十多岁,该享的福都享过了;
至于吹水仔和七妹,本来也是街上的小混混,后来被收编都不过是“杂牌军”,要是没有他好心,他们早就被人砍/死在金三角或沉尸湄公河,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