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仍如往日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睫也不曾惊动颤抖,唯手指摩挲着向上,落定在姓名那行。嘴唇翕动了下,没说话。
父亲却太了解她,久久沉默之下,意识到气氛不对,忙凑过头来问她怎么了,怎么表情这么难看。她却只是摇摇头。
不知要如何告诉他。
在这张多年不曾见天日的同学录上。
姓名为解凛的这一页,纸面很空,什么星座兴趣之类都没有写,甚至没有写背面的赠言。
他唯独填了联系电话那一行。
而简短的留言,小小的另起一行,也就写在那串数字旁:
他写:“有事call我”。
又写。
“不要失约”。
*
那一刻,记忆仿佛又回到遥远的盛夏。
彼时的老城尚未拆迁成风,每到周末便人山人海。
学校一个月才放一天假,她收拾好书包从学校跑出来,爬山虎已绿了满墙。肩膀沉重,心却轻快,甘愿跟着“大部队”,排着长长的队伍买豆粉糍粑。
买到了,便端着装糍粑的塑料盒,边吃边走回家。
回家的路很长。
那时节,桂花还没开,玉兰花却已从学校围墙窜出枝头来,掉了一朵在她肩上。
“哎——”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
树上,抱着猫的少年也低头看她:然而那模样比起他平时,却实在不算游刃有余。甚至有些意料之外的困窘。那样好看的脸,眉心却皱成川字,满头是汗。
猫挣扎、挠他的脖子。
他避让,头发被汗浸湿,脸色僵硬地紧绷着。
“让开一下,”但他还是说,“猫偷溜上来了,结果不敢下去,我得抱着它。”
说罢,等她让开,那少年遂眼也不眨,撑着树干一跃而下。
第一下落在学校围墙上,之后右手撑着墙垛借力,又稳稳落地。如电光火石间,便从云端入了人间。
她呆站着,端着糍粑。只知傻眼看他,却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而少年亦没有多余的话,拎着猫与她擦身而过。
不说话,仅带走了玉兰扑鼻而至的馨香。
——也许他永远不会再回忆起这意外的三分钟吧。
后来迟雪想。
但,直至许多年后,当她想起他,依然会想起潮湿的夏日,浸润了玉兰香的校服白衬衫。而他垂下眼睛,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到别的地方。
她忽然转过身去看他。
“哎——”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是想叫住他的。
她心里酝酿了那样久的没话找话,想说你的脖子被抓伤了,一定要消毒,要涂碘伏。又想说需不需要帮忙?我可以帮你。
但他却没有听见。
又或是听见了依然没有回头,走进人海中。
梦里花落。
只有她没变,依然站在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夏天里,玉兰树下。目送他穿过人群,没有回头地往前走。
第2章 “意思就是让你别为难人家。”……
那时母亲还好好的,迟雪正在煎熬并快乐地念着高二,要高过解凛一级。
只不过,在校规严苛又层级分明的一中,作风一向乖巧的她,似乎横看竖看、也不会和解凛这种出了名的问题少年有什么交集。更没人会把她和解凛联想到一起。
除了她自己。
——她对解凛的关注起于那阴差阳错的三分钟,从此如温水煮青蛙般潜移默化地持续下去。
有时甚至闲着无聊点进贴吧,第一反应也是搜索解凛。
回车键一按下。
数不清的关联贴便争先恐后蹦了出来。
“求问之前新生运动会上高一那个个头好高的、站第一排的举旗手是谁啊?好帅,感觉之前都没看过,确定新生还是学生会调过来的啊?”
“解凛你都不认识?”
“是高一(七)的解凛吧……初中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了,脾气有点炸。”
“我怎么听说他挺高冷的?”
“老大呗,都这样。你不惹他就没事。”
“谁没事往老虎屁股上拔毛哈哈!”
“话说他有女朋友吗?”
“没听说过哇。”
“要是没有的话让我来。”
“他个子好高诶,感觉跟他在一起一定很有安全感。”
“好像他爸也很高吧,之前看过他爸来接他,听说是北城人。”
“北城人干嘛跑咱们这来上学?体验生活?”
……
类似的帖子一多。
从此,几乎每个课间,解凛所在的高一(七)班门口,总是络绎不绝“路过”着来看他的女孩——连迟雪偶尔也会去——只不过她一直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高二与高一之间隔了两层,她总要找到十足借口才敢下楼。借着问老师问题或找同学的理由,装作不经意地路过他窗前,往里看一眼:
偶尔在逗猫的解凛。
被一群人围着的解凛。
写检讨写得烦躁的解凛。
甚至侧过头来、刚好与她四目相对的解凛。
“……!”
她做贼心虚,瞬间撇开视线,加快步子小跑离开。
这样匆忙的过程,她一直以为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直到有一天。
坐前桌的男生突然回过头来,手肘撞了一下她桌面。
“喂,迟雪。”
“嗯?”
她吓了一跳。
眼神悚然地瞪着对方,又忙扯过课本、遮住自己草稿纸上无意识描画下来的侧脸。
他却像是早有预料,眼神故意从那半遮面的纸页上滑过。
“画谁呢?”
又问她:“搞暗恋啊?干嘛每天往楼下跑,还每天换——”说着努努嘴,示意她两条辫子上不同颜色的花朵发圈,“给谁看啊?”
“随便画的,也没想给谁看。”
“真的?”
“真的。”
“……”
那男生分明把她慌张的样子尽收眼底。
却不戳穿,只说哦,那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是我会错意了。
然而话虽如此,头仍不扭过去。
反而一眨不眨看向她,半晌,又微微一笑:“我差点还以为你也和那些女生一样,喜欢楼下那个……什么凛的了。不是就好。”
迟雪一愣。
但或许也正因为这次短而诡异的对话。
时过境迁,许多年后,她几乎都忘光了最初那班级里的人,却依旧牢牢记得这个叫叶南生的男孩。记得那天他说话时漫不经心的笑容。
巧的是,当她时隔一年回到校园,曾经的同班同学大多已顺利升学、去往遥远而少有动荡的城市生活。记忆中,也唯有叶南生——他在高考中发挥失常,又回到一中来念复读班。
复读班价格昂贵,气氛也尤其特殊,学校为此格外划出一栋旧教学楼供其使用。整五楼的建筑,只有二楼才有点“人气”,其他教室都空着。她来得也少。
只一两次,因两班共用一位化学老师,那老师随手指派她过去送一下随堂测的试卷。
她不好久留,放下试卷便离开。
不料前脚刚下楼,忽却听得楼上有人在喊她。
她循声抬头看。
也是看了对方半天,才反应过来站在那的原来那是叶南生——许久不见的叶南生。
懒散支着下巴,如旧时爱笑的少年,在二楼冲她招招手。
“迟雪,”他说,“好久不见了,你现在读哪一班?”
那教学楼寂静得脚步声都显突兀,复读班的学生,每一个都片刻不敢停地埋在山般试卷中,唯他是个异类。轻佻、戏谑、更不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