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逃避的代价是东躲西藏,是终身都要活在不安定的恐惧之中,则无异于是把过去的五年扩充到她的余生而已。甚至连带着,她的父亲、朋友,还有解凛,他们都会受到不可避免的波及。
“我知道你的顾虑,解凛。”
迟雪说:“但是这一次,我赞同叶南生的话——我不想再看到更惨重的伤亡了。”
“但我没有办法。”
“……什么?”
“我没有办法再像从前一样,迟雪。”
解凛忽然低下头。
反反复复地,他试图攥紧又松开左手,但是他的左手只能虚握,一旦用力捏紧,就会连带着整条手臂在疼痛中不住颤抖。
他说迟雪,我现在比你想象得更没用。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我做不到眼睁睁看你去危险的地方——我怕的不是死也不是失败,我怕我对你的困境束手无策。
“你还记得那个记事本吧。”
他说。
“那个记事本,我们之前一直都以为是属于陈之华的。一直到你……出事之前,那本笔记也都没有被破译,直到后来他们告诉我,那个记事本是老解的。”
老……解?
迟雪愣住。
记忆里的面孔早已模糊,音容笑貌寥寥。
如今回忆起来,似乎也只记得告别时,对方那句爽朗的“小姑娘一看学习就好,以后还麻烦你多带带我们家阿凛——等我哪天再回来,一定请你吃饭啊”。
说是再回来。
但是她最后一次有印象地听到“解军”这个名字,却是电话里女人的歇斯底里,质问着他的死讯。
死了。
死相惨不忍睹,死时无人收骨。
所以这个消息于她而言,究竟又算好消息,或是仅止于此的一声叹息呢?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真真假假,虚实都只在一念之间。
她甚至哭不出来。
只是愕然良久,低声说:“怎么会呢……”
“但我想他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解凛说:“因为,如果他知道的话,我想他在预感到自己的危险之前,一定会把寻找、或者照顾你的事交给我——但他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提起过。”
他本就该更早一步找到她,照顾她的。
但是他没有。
他甚至因为被她知道自己不堪的身世,而间接默许了两人之间的疏离。
所以又怎能不心碎神伤?
甚至于那天在医院,他震惊之下,喉口涌出一股腥甜——一切的无解之题,原都只因为她与他之间的千万种缘分,千万种牵连,归根结底,都是他对她的亏欠。
他爱她太多。
也亏欠太多。
因此,若俯身去当青石或桥墩,就能保护她免于风雨,他会欣然接受一切的命运。
“迟雪。”
因此他说:“你让我去试一试,你再等我一次,好不好?”
好不好。
“……解凛。”
“你应该知道陈之华的位置,你知道他现在住的酒店在哪。你告诉我,好不好?”
仿佛一个笨拙学着如何变得柔软的孩子。
他想用“好不好”这样温柔的语气,来稀释这个选择背后的残忍。
所以他信誓旦旦。
所以他看似坚决,他说:“我会去和老头联系,然后,我会——”
“不可以。”
“……”
但她还是说,不可以。
解凛的后话遂止于此。
他只能看向迟雪。
迟雪的表情却是熟悉的凝重。
熟悉的不容置喙——如在柔软中掺杂了百炼钢。
锤不破也磨不灭。
“解凛,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不是吗?”她说,“杀他并不是最终的目的。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你做这些,只是想要为我的未来扫清障碍,可是我从前就说过了,我不要这样的人生。”
“……”
“甚至过去的五年,每次快要忍受到不能再忍、想死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我要留着一条命回去见你,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你这辈子不会走出来的,那你会不会想,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也走不出来呢?”
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过后。
她突然又向他提到了梁振的死。
也说起了这五年里每一次的逃亡,每一次,失败又失败,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末了,她向他伸出自己的右手。
其余四根手指都能顺利地上举或者翻转。
只有小拇指,无论别的手指怎么动,它始终都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连抖动的幅度都像是连带着不得已的微颤。
“解凛。”
她说。
“你看,我也是不完美的,我以后也拿不起那把手术刀了。”
她微笑着。
不知何时却同他一起落泪。
“可是我还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梦想,我想,做不成给人开刀的医生,还可以做给人开药的医生,做不成医生,我还可以做药剂师。实在不行就从零开始,我还可以学画画,学做饭,学很多很多从前来不及学的事情,人生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我爸爸,还有你,我知道所有的、你们这些人都在说,害怕我吃苦,其实我害怕的根本就不是吃苦。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脆弱,我也不需要保护,我需要的是‘希望’。我只要活下去的那一点希望,我就可以活得很好也很勇敢了。”
“所以解凛,我也不需要你强大到保护所有人,我只需要你活着,需要你像现在这样在我面前。这样,以后我们就还能有很多个晚上——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起吃夜宵,一起看电视,一起去散步……”
如果你问我家是什么样的。
未来要怎样才算得上美好。
其实我没有多么华丽或复杂的答案,我只想到,那些关于青春,关于未完成的美梦,最后都散落在人间的烟火气里。
平庸的日子里,我们要做最平庸的一对。
我们要一起熬成白发苍苍的老夫妻。
“我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所以,我一定会很快就回来的。”
她说。
她起身抱住他。
“所以解凛,这次你送我吧,每一次都是我送你走,这一次你送我吧。然后,像以前那段日子一样,也接我回来。这次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们……我们。”
她的哽咽声阻住了未尽的后话。
哭声中。
只有一只颤抖的手,在久久的迟疑过后,终于扶住了她的肩。
他说:“我们结婚。”
“我们明天就去结婚。”
第59章 (二更)九九归一,终成正果。……
在迟雪离开的这五年里。
事实上,她与外界的通讯基本全被斩断:至少在陈之华的严密管控下,她从来没有单独拿到过手机,更别提包括身份证在内的任何居民证明。相当于作为一个流动黑户,被陈呆在身边四处逃亡。
也因此。
时隔五年,在决定结婚的次日重新拿到手机,她的第一个电话拨给方雅薇——开口一句“我是迟雪”,着实把对面吓了一大跳。
下一秒,便听电话那头传来稀里哗啦一顿响。
紧接着是小朋友的哭闹声和女人小声的训斥。
不过很快,手持电话的人似乎就换到了个安静的地方。
反复深呼吸过后。
“迟雪?你是迟雪?”
方雅薇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你这几年是都去哪了?”
“突然一下就谁都联系不上你,发微信你也不回,说是医院也辞职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前段时间在街上看到你爸我还问呢,结果他也支支吾吾的,搞得我莫名其妙,差点就往最坏的那方面想了——”
嗯。
最坏的那方面,迟雪心说,基本也差不离吧。
然而出于谨慎考虑,嘴上却还把得严严实实。
只囫囵说着:“就,我身上发生了一点事吧。”
“什么大事啊?至于这么好几年都没影没踪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