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有一段轶事。
他的女儿殒身在多年前的北平, 夫妻二人伤心欲绝,准备离开北平, 临行前在火车站捡到一名英国弃婴, 他们改变主意, 继续留在北平, 扶养他长大。现在这个英国弃婴说一口流利的京话,爱唱昆曲,对中国历史如数家珍, 前几年安南沦陷,他义无反顾参了军。
这段轶事还是凌山岱告诉她的。
彼时凌山岱长叹一口气:“山河沦陷,谁能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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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栀悄悄走到凌山岱身边,问他:“你画了多久?”
凌山岱停笔,对她道:“画了一天了!”
南栀顺势坐在他旁边:“那还要画多久?”
“我才刚开始……”
“……”
南栀看了眼他身边的纸团,同情道:“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凌山岱没有抬头:“等我把这几笔画完。”
他边画边告诉南栀这个宅子的来历,还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自己是如何找到它。
不一会儿,他将本子收起,起身对南栀道:“好了,走吧!”
两人在街上漫步,在一个拐角处又遇到了江教授,他提着一个竹篮正在买菜。
“腊肉怎么卖?”
南栀走过去问道:“您买腊肉坐什么?”
江教授猛然转头:“哎呀,小南栀,我正准备去找你们呢,月泊跑哪去了?我在月斋扑了个空。”
“他有要事。”
“那我晚点再去喊他,今晚来我家吃饭啊!”
凌山岱笑问:“是有什么喜事吗?”
“那倒是没有,只是今日心血来潮。”
凌山岱接过他手里的竹篮道:“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没了,剩下的我那院子里都种的有。”
江教授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座小院子里,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蔬菜,也种了许多花。
有一段时间他很穷,那一段时间所有教授们都很穷,他便每天坐在街边卖蔬果。
起初有学生认出来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毕竟一名受人尊敬的老师坐在街边卖菜……他怕损了他的尊严,谁知江教授看到了他,热情地喊:“快过来坐会儿!”
那名学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台阶上,江教授道:“我这菜卖得非常不错,这会儿都卖空了。”
确实如此,他面前只剩下一些菜叶子。
学生由衷赞叹道:“您厉害!”
“可不是,卖东西就得在这热闹地儿,甭管买不买,逢人先喊。”
他小声对学生说:“这点尹良初他们就不如我,他们把摊子支在巷子口,哪有街边热闹!”
“……”
学生没想到,尹良初先生也在卖东西。
他有些好奇,小心翼翼问道:“他卖的是什么?”
“哦,卤鸡爪。”
江止善又轻飘飘一句:“赵阎王也在卖东西。”
学生瞪大眼,他怎么知道赵猷先生的外号?
江止善看出他的疑惑,善意地解答:“赵先生他本人也知道。”
“……”
他忍不住又问:“赵先生在卖什么?”
他猜测会不会是卖些尺子椅子之类的东西。
“烤栗子,卖了三天亏了三天。”
他大吃一惊:“为什么?”
“他本人非常爱吃烤栗子,卖了三天吃了三天。”
“……”
学生准备走了,江教授把卖菜所得的钱都给他,嘱咐道:“你去牛屯子巷把尹教授他们家的鸡爪都买回来,他们还有几个孩子要养,可比我难多了。”
学生听了鼻酸。
好在这一段日子已经过去,暴涨的物价已经下跌,老师们的薪水也有所提高。
·
他们一起回到江教授的小院子,为今晚的聚会做准备。
这座院子称得上简陋,跟从前江教授在安南住的小洋楼完全是天壤之别,但江教授依旧乐呵呵,他说:“什么都是暂时的,富贵荣华是暂时的,落魄困窘也是暂时的,没有什么过不去,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南栀与凌山岱在院子里摘青菜,摘豌豆苗,挖红薯。庐阳的冬天要比安南暖上许多,白瓷缝的衣服南栀也没有机会穿上身,她的兄嫂不知道庐阳的气候,依旧照着安南的冬天替她准备衣服。
南栀把衣裳好好地放在箱子里,若是想家了就拿出来看一看。
她看向凌山岱,他也应该会想家吧。
两人带着蔬菜去井水旁清洗,江教授边哼歌边生火。等到夜幕低垂,腊肉已经在锅里咕嘟。
三人将唯一的桌子支起,生起小火炉,昏黄的灯光也被点亮。
松月泊在这时推开房门,探进一个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刚刚好。”
松月泊将呢子外套脱下,不着痕迹地看了下四周,凌山岱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南栀在厨房。”
松月泊笑了笑:“嗯,我知道了。”
他提步走进厨房,南栀正端着瓦罐准备走出来,松月泊接过去道:“我来。”
南栀惊喜:“你忙完了。”
松月泊面对她的微笑,忽而有些愧疚,自从上次回来以后,他就没多少时间陪伴她,一直在忙东忙西。
南栀不知他内心所想,依旧笑着道:“今天晚上吃的是腊肉。”
“是么,是你做的吗?”
“不是,是江教授的厨艺。”
“那也不错。”可还是有些遗憾。
四个人坐在桌边,江教授拿出一个陶罐,从里面舀了些米酒出来,替每人倒了一碗。
腊肉有厚重的香气,一口咬下去,仿佛可以看见斑驳光影下老旧的木椅,二者本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它们都隐藏着时光的秘密。
江教授吃着饭,眼泪落进酒碗里,他哽咽道:“月亮沉下去了。”
他素来洒脱开朗,仿佛不会有任何烦恼,如今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他。
他一定是再也忍不住了,扑在桌上嚎啕大哭,絮絮叨叨说着话,南栀听明白了,他的好友去世了。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会记住他那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他哭完了,停下来把眼泪擦干,再吃一口腊肉。“这是他最喜欢吃的菜,我们相约太平之时再在一起喝酒吃肉,如今再不能够了。”
南栀将手帕递给他,默默垂下眼。
他们一起陪了江教授许久,凌山岱准备今晚不回学校,就在这里陪着他。这种夜深人静时侯,最易感伤,徒留江止善一人,他们都不放心。
最后,江教授哼起了歌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知交半零落,惟有别离多。
句句入人心。
越长大,越明白。
·
松月泊与南栀趁着月色走出去,松月泊握住南栀的手,他们相顾无言。
后来,松月泊先打破沉默:“庐阳的冬天不会下雪吧。”
南栀回:“应该不会下雪。”
松月泊叹息道:“我还没有跟你一起看过雪。”
从遇见南栀的那刻起,他便有了许多遗憾。或许是因为太珍视,所以怎么样都觉得会有遗憾。
他握紧了南栀的手掌,又笑着道:“没关系,还有往后余生。”
南栀笑着望向他。
松月泊忽然道:“我背你吧。”
南栀忽然觉得好笑:“平坦大道,你背我做什么?”
“因为我没有背过你。”
“好吧。”
松月泊半蹲下,她搂住他的脖子,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