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大约是经受了战火,封面被烧出几个洞,依稀可辩认字迹——长安巷枫桥路08号。
是南栀家没错。
信纸抽出,南栀细看。
“展信佳,闻日军袭击中国,安南终日炮火,吾远在德国,不能尽力,常自叹息。每望东方,朝阳自混沌初生,有涅槃重生之意!吾国亦如斯。
望君珍重!”
信中有些内容她还弄不大懂,翻了好几本书才彻底弄懂。
信纸上一头一尾都已破损,她不知此信是谁所写,亦不知是写给谁。南栀看着信封上残缺的地址,料想这该是一场阴差阳错。
信既已看罢,该要回信,虽不知究竟是何人所写,可此人一心系故国,应当告知他安南如今尚好。
于是她找出纸笔,认认真真写了一封回信。
时辰尚早,还可下山去将这封信寄往德国,南栀带上信,往山下走去,路过栀子树时,她停下片刻,摘下一朵栀子花顺手放进信封里。
今夏最后一茬栀子花,不妨折一朵赠给异乡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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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快要落幕,松月泊收到故国来信。他在夜晚拧开台灯,安静地坐在灯下看信。
“长安巷枫桥路08号”,暖光灯光下,他将地址看了一遍又一遍,失笑出声。
他当初写的可是“东长安巷枫桥路108号”,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寄到了长安巷枫桥路08号,真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他一面笑,一面仔细地拆开信封。
“啪”,一朵枯萎的栀子花掉在书桌上,时间瞬间静止。松月泊不敢呼吸,心脏像被柔滑的羽毛轻挠,妥帖无比。
他终于小心翼翼拿起栀子花,又拿起信纸细看。
“展信佳,安南一切尚好,栀子香透街巷,望君勿念。”
这是来自长安巷枫桥路08号的陌生来信,漂洋过海而来,在这一晚,解人乡愁。
这一封信被松月泊保存了许多年,无论经历多少战火,辗转至何地,总是完好无损。
就像南栀也将这封陌生来信,保存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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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即将过去,南栀有了一个好友——林莺。
没有任何特殊的机缘,两人是自然而然越走越近,女孩子的友谊就是可以纯净如泉水。
林莺告诉南栀,她可以来安南女子中学旁听,这世上没有一个学校会阻止渴求知识的人。
于是南栀带着纸笔来这里旁听,她从不进教室,只在教室外的长廊上坐着。沿墙的爬山虎变了颜色,偶而有一片会落在南栀的书页中,那一页的文字也有了秋色。
南栀的书本是林莺所赠,她从不送南栀钱财等物,因她知道南栀不会接受。
南栀会请她去茶馆里坐一坐,两人能就着一壶茶聊上一整天,她也会请她去家里,这个山上的木屋让林莺惊叹,它有着不一样的雅致。
林莺见过许多美丽的房屋,却独觉南栀家有别样的宁静,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似乎有灵气,她与南栀在夜晚仰头看星空,南栀告诉她天上的星宿,教她看云观气象。
在这里可以听见清脆的鸟鸣,星子闪耀,万物寂静,闭上眼的瞬间会觉这是太平盛世。
她也喜欢南栀的家人,于是便经常前来做客。
南栀在安南女子中学旁听,南音与白瓷都知晓,这两个旧式的中国人对这件事报以极大支持,其实在安南女子中学未修成之时,两人就去打听过,可惜只能望而却步。
未能让南栀入学堂,是南音一生所憾。
第一场雪落下来,南栀开始接触英文课,她从前完全没有接触过英文,一时有些头疼。
老师在教室里朗读,她裹着厚棉袄坐在长廊上发呆,似在听天书。
忽然之间,英文老师加重了一个单词的读音,南栀无意识跟着重复。
“Encounter."
什么意思呢?
老师字正腔圆:“这叫不经意的惊鸿一瞥。”
南栀瞬间看过去,听得有学生接口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Encounter就是……惊艳的初见。
这实在是一个颇有诗意的解释,里头学生惊呼,外头南栀也跟着笑。英文老师接着问,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初遇?
有人答某日见到了一个军官,他身姿挺拔,见之难忘,是为惊艳的初见。
有人答某日遇到一位旗袍女郎,后来得知她是著名的影星,那一面使她难忘。
若要让南栀回答呢?
她抬头看屋脊上的积雪,还是会想起半年以前的那一日。
她其实已经不记得男学生的容颜了,但是记得这一场初见。
这或许就叫做……不经意的惊艳。
乱世中的惊艳。
第5章 选择 生斯长斯,吾爱吾国。
冰雪覆盖整个德国,松月泊上课时须顶着风雪前行。
他穿黑色风衣,头上戴一顶毛呢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迹。
念书的日子并不轻松,松月泊经常往返于图书馆与实验室之间,可他并不匆忙,偶尔会驻足看一看路边草地,也会摸一摸树干枝丫。
他念植物学,是约翰·安德烈斯的得意门生。
约翰先生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没有娶妻生子,总爱跟一屋的花草为伴,他最宝贵的是一盆黄色玫瑰,谁也不允许触碰。
有德国同学说,这是他未婚妻所留。
未婚妻呢?
德国同学遗憾道:“消失了。”
这个答案让人有些不明所以,许多人都想探一探究竟。
约翰先生爱叫学生去他家中用饭,亲自煎一盘火腿,烤一些面包,他也会让学生们露一露厨艺。
松月泊最常做的是一道火腿蒸鸡蛋,每次总被一抢而空,风头甚至盖过了约翰先生亲自烤的面包。就连约翰先生也要拼命挤在学生之中舀一勺。
月亮已升,炉火渐温。
一屋子人坐在沙发上,或是坐在地毯上闲聊。
许是夜晚□□宁,有人忍不住想要打破宁静,他问道:“约翰先生,听闻您的未婚妻消失了,什么叫消失呢?”
话音一落,满屋人都抬了头,顿时鸦雀无声。
约翰先生挑了下眉,大约是感到很意外,可他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就像是课上听到了一个巧妙的提问。
他笑着道:“是个好问题!”
满屋人一下子松了口气,神情都放松。
约翰接着道:“消失……就是……”
他摊了摊手,看着掌心里的空气:“无影无踪。”
一屋子人又看向他。
约翰先生将手收回,指尖在胳膊上跳动,他说:“那日她送我一盆花,之后说要去看一看订做的婚纱有没有完工,我因忙于实验没有陪同,到傍晚才得知城内有士兵开战,急匆匆去寻她,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微微一笑:“无影无踪,这便叫做消失。”
叹息声一片。
“我记得那天,她穿一条黄色长裙,头上围着蕾丝头巾,发尾有一些潮湿,大概是才洗过头,脚上的靴子是我所赠,临走前还嘱咐我别忘了吃桌上的面包。”
他说起这些事仿佛是在回忆昨天,一丁点的细节都记得清晰无比。
屋里的人还在沉默,约翰却举起酒杯,墨绿色的眼眸闪闪发亮:“或许明日,她就会回来。谁知道呢?”
他咧开嘴一笑,眼角皱纹堆积,似木雕花纹。
约翰的未婚妻没有在明日归来,甚至四年以后,她也没有出现。
四年,须臾而已,好像只是读完了一本书,又仿佛只是去图书馆坐了一会儿,松月泊忆起初至德国那一天,竟觉就是昨日。
参加完毕业典礼,拍了合照,松月泊与宋子儒温若踏出校门,约翰教授跟比特各自捧了一束玫瑰花站在门口,笑着道:“Gratulation!”
今夜的晚餐格外丰盛,比特先生特意寻了一个中国厨子,备好了一桌中国菜,连餐具都是产自中国。
松月泊坐在比特先生身边,轻声问他:“为何您对中国人异常友好?”
异国几年,他们也曾被骂“长辫子”“小脚女人”。
比特先生看着他,笑着回:“我的祖父到过中国,幸得中国人相助才能渡过生死难关,他对这个国家的人民充满感激,所以我对中国人有天生的好感。”
松月泊惊讶。
比特先生又问他:“你是不是想回中国?”
松月泊点头,却又陷入沉默。
他的父母竭力阻止他回国,想让他留在德国,约翰先生也希望他能继续留在这里。
他看向比特,无声地询问,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比特拍拍他的肩膀,和蔼道:“回去吧,中国需要你们。”
这一句话,终使他不再踌躇。
松月泊在德国的最后一晚没有入眠,他仔细将校园走了一遍,打扫干净屋子,将书籍衣物都整理好,而后坐在钢琴前再弹一曲《茉莉花》。
悠扬的旋律再次响遍,连月光都比平日皎洁,屋外的玫瑰花在月下低垂,花瓣上隐有露水。
一曲罢,松月泊利落起身,提起行李箱,踏着露水走出屋门,黑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叫偷偷站在二楼的比特鼻酸泪流。
他眼中只余浓黑的夜色,以及艳红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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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颠簸许久,终于到达中国。
宋子儒与温若第一个冲出船舱,在陆地上又喊又叫,引得行人纷纷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