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住房是分来的,公公生前是八级钳工,老法师,单位看重,分到的房子相对来说也稍微好点,据说解放前是有钱人家住的。因年代久远,外观看上去颇为老旧,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但房间宽敞舒适,天花板也极高,人在里面,胳膊腿儿能舒展的开来,不憋屈。不仅环境好,就连邻居们的穿戴打扮都要体面些,言语举动温和些。棚户区那边是咋咋呼呼,豪爽粗鲁的作风。这边的人们说话声音很轻,见面未语先笑,然后客客气气问候一声。
桃李妈对婆婆家的这间房子垂涎已久,正好趁这个机会住进来,等天长日久,自己赖着不走,婆婆她也七老八十了,能拿自己怎么办?自家以照顾老人的名义光明正大占下这套,将来彭浦的房子借出去收租,哦哟,不要太嗲。
可她婆婆纪老太是什么人?连做梦的机会都不给她,门打开来,眼睛一扫,迅速做出反应,把他们吭哧吭哧扛到二楼自家门口的行李拎起来往楼道里一丢,根本连家门都不让儿媳进。桃李爸也趴在门缝上求了半天,她老人家就是不开门。
桃李妈在婆婆门口狠三狠四咒骂半天,无奈,只好领着桃李一路走一路捡七零八落的行李。到一楼时,遇着一行人迎面而来,为首的是三楼邻居李阿婆。李阿婆手中拎着一个手提箱,身后跟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孩子。男孩子胳膊下环着一个足球,鸭舌帽的帽檐压得很低,有点自来卷的长刘海乱乱的散落额头上,两只眼睛被刘海遮住大半,仅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与方正的下巴尖。
男孩子的后面则是一对衣着讲究的年轻夫妇,那对夫妇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年龄来说,多数是男孩子的爸妈。他爸皮衣皮裤,竟然还留着长头发,奇哉怪也。而她妈则拎着个精致的鸟笼子,里面卧一只雪球似的仓鼠,看一行人手拎肩扛的情形,不是搬家就是常住。
李家阿婆据说是孤老,一直是独居,早年在外地做工,也就最近才回上海来,一向和和气气的,偶尔也和楼里邻居扎堆聊天,但从未听说过有亲戚,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不容桃李妈不好奇,眼睛便在那对夫妇脸上轮流打转。那年轻妇女尤其美,伊眼窝深邃,睫毛长长,皮肤细腻,化着马路上不大见到的全套浓妆,一头乌黑长发以宽边波点头箍束在额后,瀑布似的垂到连衣裙的腰线处,漂亮得像是电影画报上走出来的人物。
桃李也看呆了眼,恰好最近刚在课本上学到“国色天香”这个词儿,她觉得这词儿用在这位漂亮阿姨身上正正好。
桃李妈停了脚,站在楼梯上同阿婆打招呼:“哟,阿婆,这几位是你家亲戚?
李阿婆难掩脸上喜气,笑眯眯的点头,说:“是的,是我家亲戚。”
“没听说你家有亲戚呀。”
“来我家还是头一回。” 李阿婆同那男孩子道,“少爷,这是阿婆邻居家的阿姨。喊阿姨。”
那个被称呼为少爷的男孩子一脸不太喜欢桃李妈打量自己的眼光,向后退开半步,喊:“阿姨。”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喊人的同时,站直了身体,将头上鸭舌帽向上推了推,以露出一双眼睛,直视对方。
从这个小小的动作,桃李便知他必定出自教养良好的家庭,她班上有些同学就是他这样的。她上的学校不错,在区里小有名气,属于重点小学,彼时尚无学区房一说,大家都是就近入学,但也有注重教育的富足家庭舍近求远,送孩子过来读书,所以班级里各种子弟都有。
不论外来的还是就近对口的,大家年龄相仿,都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尚不懂得什么门第观念,平时嘻嘻哈哈的打成一片,看不出什么不同。但就桃李观察,在待人接物上,大多数来自富足家庭的孩子们和普通人家的小孩子还是有那么一些区别的,他们教养会更好些。对下礼貌谦逊,对上也不怯场,不论与什么人打交道,他们都多了一份落落大方与对人的尊重。
所以桃李自然而然的,就在心里把他归为不同于自己的那一类人当中去了。
桃李妈打破砂锅问到底:“阿婆,打哪里来的呀?”
阿婆说:“从海南那边过来的。”
“个么海南人啊?”桃李妈印象里,海南人应该都是小小瘦瘦的身体,配一张大大的嘴巴,所以就有点不太相信的样子,更加认真打量这一家人的面孔,怎么看都不太像。
阿婆便笑:“不是的,人是北京人。”
“总归是外地来的。”站在楼梯上方的桃李妈矜持地点了下头,挺直了原本半含的胸,不露牙齿地笑着,“欢迎欢迎,我们上海欢迎你们外地朋友来。”
桃李现在又与男孩子相互打量,她是好奇,男孩子则是面无表情的与她对视。他刚刚摘掉帽子,抓了把头发,眼睛终于露了出来,也现出了方方正正的发际线。一对半单半双的丹凤眼,眼尾上翘,除英气之外,还藏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与男孩子互相打量着彼此时,听见姆妈说欢迎他们一家来上海,桃李莫名有些难堪,遂伸手扯了扯她妈的衣襟,叫她别说了。
上海从开埠之初的江南小镇,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海纳百川的气度而一步步成为今日的金融重镇,同时也因为源源不断涌入的人口,发展成为如今的移民城市。作为移民城市,它有着残酷的生存规则:谁强谁留,谁弱谁走。在这里,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是普法。纪家曾经因为逃难而来的祖先所建的一间简陋棚户房子得以在上海栖身,却又因为毫无竞争能力与任何资源资本,只能随着城市的发展,而被驱逐到远离中心的外围去。
上海这所城市,从来就不能称之为穷人的主场。
彼时才十岁的桃李就已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个现实,而恰好一楼两家住户被楼梯滚落行李的动静惊动,开门出来查看,这种情形下,姆妈提起“外地人”三个字时隐含优越的语气只会令桃李感觉羞耻难当。
一楼两家住户见地上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一齐惊呼:“这是怎么了?”然后不约而同的往二楼纪家的方向看过来。这栋楼的居民都很和气,唯独二楼纪家是例外,时不时的有大戏可看。
擦身而过时,那一对夫妇没有说话,淡淡微笑,带着孩子,拎着仓鼠,上楼去了,留下一丝淡淡的,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香。
在外婆家挤了两天,亲妈和弟媳的怪话听了一堆,在人家发飙之前,桃李妈终于在婆婆纪奶奶家附近借到了房子。桃李听说了租金的数字,猜测可能是很小很破的一个地方,但是她还是低估了她妈寒酸扣索的底线。到地方一看,原来是一幢烂尾楼。
这幢烂尾楼在附近很有名,有很多传说,附近居民都用它来吓唬家里的小孩子。据说本来是作为旅馆建造的,打地基时砸死了一个工人,也就算了。建造到一半,旅馆老板赌博输了钱,被逼自杀,上吊死在了楼内,据说死相十分可怖,舌头伸到胸前,足有一尺长。不止如此,荒废一段时间后,又成了火车站某桩碎尸杀人案的抛尸地,被抛在这里的是一个女人的四肢,脑袋据说到现在还没找到。
简言之,这幢楼闹鬼。是鬼楼。
桃李妈也怕鬼,但更怕花钱。她也信鬼神,在每年的大年初一都会跑去宝华寺或静安寺烧个香,拜个佛。偶尔心情不错时,还会在初一十五吃个素,以示心诚。
但是她信鬼神信得十分灵活机动,需要神仙佑护,或是受到惊吓时,便来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舍不得付租金,决定租借鬼楼时,她认为自己作为破过四旧的红小将,孔庙门口的石狮子打破过,基督教堂摧毁过,她的正气可以横扫和战胜一切牛鬼蛇神。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还很小,十岁不到,拼搏到三十岁的样子结婚,攒文的小伙伴,你们确定要攒足二十年吗?
第4章
桃李跟随爸妈住进了鬼楼,鬼楼孤零零的矗立在一条偏僻的小马路边,距离周边住户颇有一点距离,门口屋后是大片荒草,以及废弃的建筑材料。不过住这里也有好处,就是地方大,房间多。这幢楼高两层,每层三个房间,还用上了马桶。
桃李随爸妈鬼楼一住就是两年多,幸运的是,两年多的时间里,奇奇怪怪的动静是有听到不少,真正的鬼却没有遭遇过一次。有很多次半夜醒来去上厕所时,看到楼下大门口或隔壁房间门前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徘徊,当时吓得要死,事后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这些徘徊人影是长年在火车站附近乞讨的流浪汉,偶尔也有走丢的痴呆老人与精神病。
一家人时不时的受到惊吓,却又不以为怪,因为这里是闸北区,且毗邻火车站。闸北区另有一个非官方冠名,叫做赤膊区,穷。火车站附近这一带,本就是骗子拐子等三教九流的聚集地,什么人都有,治安非常之差。所以这一带的居民什么人没见识过?什么怪事没听说过?大家见多识广,轻易吓不倒的。
而且这些人也不是每天都有,还可忍受。桃李不能忍受的是房间里堆满了鱼虾蟹等海鲜产品。人在房间里呆半天,出去都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鱼腥气。
桃李妈人轴脾气臭,早年在国营纺织厂里人家凶不过她,拿她没办法,现在进了私人开的保洁公司,和领导同事都处不好,老是被穿小鞋,分给她的区域都是最差的,活儿多且累,日子难混,加上工资不高,做的很不开心。桃李爸的差头生意日趋稳定,收入比原先在纺织厂的时候强很多,算是中高薪人士了,桃李妈就有了底气,干脆辞职做起了小生意,和老邻居合伙做水产生意。借这幢鬼楼住就是出于这个考虑,一来租金便宜,二来有地方存放货物,不怕被邻居投诉。
鬼楼地方大是大,总共六个空房间,可荒废久了,不漏风漏雨、能住人的房间却只有一间,而且老鼠贼多,偶尔也有野猫野狗来串门,所以海鲜只能放床头,人看着才放心。有时候夜里起来上厕所,一脚踏进水盆里,那才叫倒霉。
打从家里开始卖水产后,一家门出门乘车或是走在路上都会引起路人侧目,味道太冲了。没办法,家里衣服一旦洗净晾干,就赶紧收到箱子里放好,到出门的时间再拿出来换上。
自搬到这里后,距离原先学校有点远,公交车四站路,步行不可到的距离。桃李跟她妈要一块钱,用以乘坐早晚来回公交车。桃李妈搬家前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忘了女儿学校的事情。不禁头疼。
公交车费给了一个星期,桃李妈认为太浪费了。第二个星期开始,问桃李认得路了没有,桃李答说认得了。她便说:“那你以后走着去吧。早点出发,还可以顺便锻炼身体。”
桃李不愿意。一顿老拳狂风暴雨般捶下去,再问:“现在愿意走去上学了吗?”
桃李眼含泪水,说:“愿意了。”
人小,腿短,没把握好时间,连续迟到了两天。学校老师问清原因后,骑着脚踏车,亲自来了一趟鬼楼,找桃李妈谈话,把她批评了一番。谈话半天,终于就桃李上学一事达成一致:今后每天发一块钱给桃李乘公交车。
老师前脚人走,后脚桃李妈把门一带,喊了桃李到面前来,头发一把薅住,劈头盖脸一堆耳光快似无影掌,打完再问:“明天你怎么去上学?”
桃李吞咽着眼泪,护住头脸,抽抽搭搭说:“我走路去。”
“还敢不敢迟到?”
“不敢了。”
“老师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我自己需要走路锻炼身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于是桃李开始了脖子上挂着钥匙,背着书包独自上下学的生活。路上如果不东张西望,步子迈的快一点的话,其实也要不了太久的时间,四十分钟的样子而已。
住的地方太偏僻,没有一个和她同路的同学,路上总是形单影只,时间就过得格外的漫长。小马路一条又一条,总也走不完的感觉,走路时自己投在人行道上的影子,看着便显得格外的孤单。
可能因为人小,且是女孩子,总是独自来往,走路上学的那段时间里面,路上遇到了不知道多少意图不轨的搭讪者、乞讨者,变态色情狂,以及跟踪狂。
长大以后,和同学们聚会,总会有人怀旧,说起童年时的上海,大家都认为那时的上海人简单淳朴,那时候的上海治安最好,坏人最少。她听了,总是很不以为然。坏人什么时候都没少过,只是那个时候的信息不够发达,以及人们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还有就是,被人知道后反被指戳的那种恐惧罢了。
她也很惊讶于同学们那些“真想回到童年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感慨。
她的童年回忆,无非是直不起腰的憋屈小阁楼,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灰扑扑的天空与人群,臭烘烘的苏州河,老虎灶,井旁排队等着洗涮的马桶,马路上如潮水般的自行车流,公交车上一平米站足十来个人的拥挤,以及姆妈尖锐的嗓音与耳光,对于这些组成她童年回忆的事物,她毫无怀念,甚至于一旦想起,心底便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旧伤复发的隐隐痛感。
每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就在心里不无恶意地对那些想要回到童年的同学加以揣测:你现在过得是有多痛苦多不顺心,才会想要回到那种环境里面去?
在那种环境里,她一次次的侥幸脱险,得以平安长大,可能得归结于运气好,还有就是,自己的那点儿早慧与警觉。她不太会揣摩别人的脸色,嘴拙不善表达,可她却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凭本能便可分辨出谁可信任,谁又对自己抱有恶意。
每天步行四十分钟去读书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三个月的时候,时值国庆节前夕,放假前一天,放学有活动,回家比平时都迟了点。还没走到家,天色已然暗沉了下来。她脚下踢着石子,背着书包,正闷头往前走,忽然有人叫她名字,抬头去看,是一个认识的人。这人在火车站开一家小旅馆,老婆从早到晚都在北广场拉客,她经常能在路上遇到他老婆拽着客人往旅馆方向拖。
被他叫住,她便停住脚步:“爷爷好。”
爷爷笑眯眯的:“放学啦?”问了她几句功课如何,突然话题一变,“小姑娘跟我回家一趟,上阵子借了你爸爸的老虎钳,你帮我带回去还他。”
她看看天色,迟疑道:“我回去太晚姆妈要生气的。”
“我刚刚遇到你姆妈了,同她说过了。到家里就取给你,几分钟而已,不耽误事的。这老虎钳你爸爸等着要用的。”
“哦。”
她便点头,跟在爷爷后面,这里一片老房子,道路狭窄又曲折,走完两条小弄堂以后,她停住脚步,喊住爷爷,指指右手边:“爷爷,你家旅馆应该往这边走。”
爷爷说:“你以为爷爷家只有一间房子啊?爷爷还有另外一间房子呢。”
“哦。”想了想,自言自语说,“原来我姆妈也认识你啊。”
“当然了。”爷爷笑眯眯的看她,顺势牵起了她的手,“怎么不认识?都认识的。”
她觉得爷爷的笑容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看她的眼神亲热得过了头,反而有点黏糊和怪异,她不太喜欢这样的眼神,于是走着走着,假装系鞋带,从他手中挣脱开来,一前一后的跟着他拐进了左手边的小弄堂,最后在一间破落的小院子门口停下。
因为天晚,弄堂里寂静无人。
等她走过去,伯伯伸手揽住她后背,手上稍稍用了点力,将她往院子里推:“跟我一起进去拿,爷爷还另外有好东西送你。”
她站在院门口,不动,手紧紧抓住门旁一颗细细的香樟树:“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你。”
“有糖果,还有玩具,一个小熊,你看了肯定喜欢。”
“不用了。我不进去,你进去拿来给我好了。”
“这孩子真是,快点,再不听话爷爷可要生气了。” 爷爷还在笑,但听声音好像有点点发急,面目看着就有点扭曲。
脑中有声音告诉她不可以随随便便进这陌生的小院子里面去,但是却怕爷爷生气,回头跟爸妈告状,爸妈爱面子,少不了又是一顿打。正为难,忽觉后脑勺有呼吸声,一股上了年纪的人身上所特有的油齁气热辣辣的就飘了过来,萦绕鼻尖。
她心里“咯噔”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思维断了路,头发也全部炸起,跟魇了似的,都不敢回头去看爷爷的嘴脸。
爷爷刚刚绕到了她的身后,揽着她的手臂,在她背后嗅她的脖子和后脑勺。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说啥的一天。家长里短,一天又一天。俺有认真考虑过去居委会做调解员。
第5章
一瞬之后,桃李感觉脑子恢复供血,终于可以开始思考,于是蹲下去,再次去系鞋带,就此躲开爷爷的鼻子和揽着她肩膀的手。系鞋带时,后腿直伸,腰稍稍弓起,把身体重心放在前臂和前腿上,是短跑选手准备起跑的姿势。
爷爷弯腰去拉她,就在手快要碰到背后书包之时,她“蹭”的一下,瞬间爆发,以专业短跑选手的速度从向路上冲了出去,跟火箭似的,一眨眼便跑的不见了踪影。
前不久,在这条上学路上,第一次遇见搭讪不成转而试图将她塞进破旧小夏利的陌生人的时候,她跟姆妈说了,结果却换回来姆妈的责骂:“他为什么不问别人来问你?还不是因为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戆度二百五,要是聪明人,你看有谁敢去招惹!”
说了也是白说,不论什么事情,她妈的第一反应就是问题出在她身上,苍蝇不叮无缝蛋,自己是蠢驴,所以才会招麻烦。
因而这件事情她回去后就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心想万一是自己的错觉呢,自己默默的把这件事情给消化了。
不管是不是错觉,自这件事情以后,她就从不搭理路上碰到的任何认识和不认识的男人了。以前有人搭讪或问路,她还会停下来,看一看那个人的脸,现在,她只低头走路,任何人搭话,她都不理不睬。
唯有一次,因为问路的是女人,怀里还抱着个蜡烛包,包裹着一个熟睡的小娃娃,而且当天刚刚组织过学雷锋的活动,老师关于学好人做好事争做美德少年的教诲言犹在耳,做了这件好事,明天的学雷锋手抄报便有了素材,而恰好她又知道那条偏僻的小马路。这一带棚户区、旧里弄集中,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的窄巷多而稠密,低矮破旧房屋密密麻麻,有如迷宫,若不是她,一般人还真不知道。
所以她便领着这女人去她要去的地方。
蜡烛包里的小娃娃无声无息,睡得香甜,但女人仍然一路走,一路轻轻颠她的小宝贝,边把下巴在蜡烛包的尖尖头上蹭,温柔唱着童谣:“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一开开到城隍庙,城隍老爷哈哈笑——”唱到这里,女人自己就咯咯笑了起来。
要去的那条小马路有点点远,走到一半,天下起了雨,女人仍然在同孩子讲话。桃李没有伞,便把书包顶在脑袋上,抽了本练习本出来,递给女人,想叫她帮小娃娃遮挡一下。蜡烛包里的小娃娃仍然面朝天温顺的躺着,雨水落在面孔上,不动也不出声。
女人没有伸手接书,只是催桃李说:“咱们走快点,快点就好了,到了就不怕了!”回头安慰怀中小娃娃,“小宝贝,勿要吓,勿要急,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到了。”说话时加快了脚步,一双尖细高跟鞋如鼓点般敲打在水泥地面上。有雨滴落在眼睛上,黏住了一缕头发,她伸手去揩,却不小心把头发给扯离了头皮,终于整理妥帖时,一大片刘海给转到了耳朵这里。
桃李看呆住,没忍住,提醒她说:“阿姨,你脸上有黑色的水流下来。”
女人慌慌张张再去揩,已经淋得掉了色的两根眉毛就没了影,露出光秃秃的眉骨来。
女人看看手掌心的黑色污渍,“啧”了一声:“描了那么久的眉毛,都给擦掉了!”一时懊丧,忘了捏嗓子说话,忽然就变成了男声。
桃李眼看着她假发头套歪掉,两根眉毛泡汤,面孔上厚厚脂粉淋去,雪雪白的皮肤变黑,现出嘴唇上一丛胡须茬儿,还有说话时在蕾丝花边领口内忽隐忽现的喉结。
看着看着,练习本一把丢掉,桃李转身拔腿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