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她身后一直不动声色的男伴,这会才迟迟动了起来。
他先是把何沐往自己身后一拉,随后笑着朝贺怀伸了伸手:“贺小先生,久仰令尊。何小姐脾气不大好,给您和您的……病人造成了困扰,我代她道歉。不过……这180万的事,贺小先生没有证据还是少说为好。免得给他们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说话时,面上虽然带笑,目光深处却暗沉无比。
贺怀依旧插着兜,对他伸出的手完全视而不见。
他也不恼,只唇角淡淡得扬了扬,就转头看向了何沐。而后像是召唤宠物似的,朝她勾了勾手,说:“过来。认识一下贺小先生,贺睿德贺教授的独子,程老先生的唯一徒孙,你给他们道个歉,态度诚恳点。”
何沐原本还在不服气。
听见“程老”两个字,顿时所有的气势都收了回去。
她先是朝着文棉的方向狠狠剜了一眼,之后才走到贺怀面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贺先生。我也不知道她自闭啊……我们班上同学都不知道。”
*
他们三人交涉,文棉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她其实对很多东西都敏感,数字、声音,还有味道。只是这些东西组合到一起,时常让她手忙脚乱。
她需要比正常人更多、更长的时间来完整地、有条理地处理这些信息。
贺怀、何沐还有那个陌生的男人在探讨的内容,她并没有在意。
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时不时飘过来的香味上。
那是一种……烟草燃烧过后,灰烬的味道。
从贺怀身上飘出来的。古巴的一款雪茄,名叫乌波曼。
是贺怀几年前就用惯的牌子。
每次贺怀剪完雪茄,都会去另一个房间吸。
那时,他笑着调侃:“不抽烟的人,没资格吸二手烟。”
妈妈说,师哥不是嫌弃她,而是为她好。吸二手烟对身体不好。
但文棉从没说过,她喜欢烟草燃烧的味道。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鹿小小低声的嘀咕:“好家伙,几年不见,你师哥这毒舌的劲儿,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杀人诛心啊,杀人诛心。以前我就觉得他不是池中之物,你看,现在果然是起飞了。”
文棉轻轻地“啊”了一声,琥珀一样的眼睛朝着她望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不是杀人犯法吗?”
鹿小小噗嗤一声笑,板着她的肩膀往前看:“不重要不重要。快看,何沐过来了,应该是和你道歉的。你师哥不愧是你师哥。”
文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离她越来越近的何沐。
不知贺怀和她说了什么,先前还趾高气扬的女人,这会像只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地往这边走。
“文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自闭症,之前说过的话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
她说完,又朝文棉鞠了一躬。
文棉嘴唇抿了两下,却没有开口。只是,手指又落到了她垂落的头发上。
何沐大概是被她揪怕了,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
“你的头发吵到了我的眼睛,你的声音吵到了我的脑袋。”文棉说着,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会跳。”
“对不起。”何沐干巴巴地说。
而后,又小声地补充:“但是你揪了我头发……也算是扯平了,咱互不相欠,行不行?”
她这回没了气势,说话也慢下来。文棉眸子转转,终于跟上了节奏。
“可是我打人,本身就是对的的。妈妈说过,如果陌生人让我觉得不舒服,打就可以了。她说,我这么弱,还生着病,警察不会抓我,也不会有人和我计较。”
何沐……脑袋里缓缓打出几个:???
弱……?excuse me?揪着人的头发,打死都不放开,这种手法很弱吗!
而且,究竟是什么样的妈妈,能这么教自己的小孩?令堂到底是个什么人种!
本以为这已经是三观碎裂,没想到小姑娘下一句话,让她直接原地呆住。
她说:“妈妈说,除非对方不是人。”
何沐:……
第六章 狐狸,不好。贺怀,也不好。……
何沐道过歉后,双方都没再计较。
毕竟,有文棉那一句“计较了,就不是人”放在那儿,何沐再死抓着不放,难看的也是她自己。
何况,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一个拿钱砸出来的“画家”,既拧不过自己背后的老板,也拧不过贺怀。现在小丑已经成了她自己,就该灰溜溜地走掉。
人群散开,何沐也被她的男伴带走了。
入口的红毯处,已经走完最后一波来宾,记者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准备交流会的记录。
中央的主席台上,已经有工作人员出来cue流程:“请各位老师、各位嘉宾、各位记者朋友们,赶快找到自己的座位准备好,我们的交流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区距离主席台虽然有些远,但人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她目光淡淡的,从工作人员的挂牌缓缓偏移,落到了第一排的嘉宾席。
那里,红色的桌布旁,坐了小半圈的人。其中一位,穿了灰色条纹的短衫与西裤,带着金丝框的眼镜。尽管头发里掺杂了不少白发,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此时头微微侧着,正耐心地听着身旁人说话。
“父亲也来了,过去和他打个招呼?程爷爷在博物馆看中了一幅画,买回去之后才知道是你画的。也一直想见见你。”贺怀低声说。
贺怀的父亲,就是贺睿德,也是文棉的师父。
而贺怀口中的程爷爷,就是坐在桌边、正对着主席台位置的,那位花甲老人,也是贺睿德的师父。
是圈子里说起来,人人都要尊称一声“程老”的人物。
何沐的那位男伴说,贺怀是程老的唯一徒孙。但其实,身为贺睿德独子的贺怀,并没有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反倒是文棉,从一开始就被贺睿德看中,收为了入室弟子。
严格来说,程老的唯一徒孙,应该是文棉才对。
“棉棉。”
耳边又传来贺怀的声音。
文棉滞了好一会,才转头过去。
小姑娘的下颌微微抬起,长长的睫毛遮在眼睑上。本就清澈的眼睛,在会场灯光的映照下,泛起琥珀一样的浅棕。
“贺怀。”文棉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你说,以后都不是我的医生了。”
这是一个陈述句,但两人都知道,这是一句质问。
质问贺怀,为什么在四年前说过“以后,都不是你的医生了”,现在却又用“我的病人”来称呼她。
文棉清楚记得,那是贺怀出国前的第28天。
她与面前的人,已经76个小时零32分没见。
男人依旧穿着工作的白大褂,眼底泛着淡淡的青。
文棉曾闻过无数次他身上的味道,却未有一次如那天一样……浓烈的烟草味,几乎盖过了他身上的香水。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与他对望着,却见贺怀的眉头越凝越紧。
最后还是她按捺不住,抬手摸了上去。只是,指肚触在贺怀眉心的瞬间,他便偏头躲开了。
随后就说出了那句,让她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的话。
“棉棉,以后我就不是你的医生了。”他说:“师哥给你找了一位新的医生,比师哥厉害……”
贺怀后来又讲了什么,文棉都没有再注意。
因为……单是对第一句话的理解,就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
“棉棉……”她听见贺怀轻轻地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之后,才道出一句无奈的:“对不起……之前是师哥不对,让我们小棉棉伤心了。”
文棉像是从过去被狠狠地拉了回来。
暖黄的灯光,照出男人颀长的轮廓,刺得她眼睛一阵酸涩的疼。
当初是她自己做错事,才让贺怀远渡重洋。
可是,四年过后……像个没事人似的回来,又和她道歉的,却也是贺怀。
分明错的人是她,一见面就在逃避的也是她。
可听见那一声“对不起”,胸口却依旧酸酸涨涨的难受。
仿佛这么多年里,受委屈的,只有她自己。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等到灯光暗下,台上的人已经做好了演讲的准备,文棉这才低垂了目光。
“我要回去画画了。” 她说。
声音很小,还带着绵软的鼻音。
而后便径自转身回到了位置坐下,捏起笔来,埋头那幅还未完成的画。
耳边响过一声低低的叹息。
男人的气息又凑了过来。
“棉棉……”贺怀无奈地叫。
文棉条件反射地把屏幕捂住:“你不要过来……我不要和你讲话!”
小姑娘的反应,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称不上礼貌。
但带着哭腔的声音颤巍巍的,听起来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贺怀不敢再刺激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小声地哄:“好好,我不过来,你别急。”
“你不要讲话!”
文棉转头看向他,漂亮的眸子里,还带着委委屈屈的水光。
确定贺怀已经站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才回过身来,继续专注自己的画。
而屏幕上、男人看不见的画纸上:是一只穿着黑色衬衫的白毛狐狸。
小狐狸神情慵懒,手上还捏着一之冒着烟的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