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手机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在我以为他已经不会再理我时,电话的声音却突然急吼吼地响了起来,正是穆萨的号码。
第010章 矛盾性情相会意
我微微一怔,穆萨打电话能有什么可说呢?是因为短信表达不出足够的愤怒,一定要和我唇枪舌战吗?我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忐忑地接起了电话,做好了接受中东式数落的准备。
出乎我的意料,那头气息平稳,毫无盛气凌人的态势,未缄默太久,听筒里传来了穆萨带着歉意的声音:“对不起,我只是很喜欢那组照片,很漂亮。”
他温声细语地一开场,我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也琢磨不准穆萨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他似乎风度翩翩、温和绅士,却也会为了一片卫生巾皱眉头、还会不经允许地篡改我的文件,而现在,又在霸道无理后主动低头道歉,实在让人看不透。
没听见我的回应,穆萨似乎着急起来,又进一步解释道:“我以前听说欧美女人都喜欢别人明目张胆地夸奖她漂亮,以为你也是,没想到会惹你不开心。”
“我是中国人,不是欧美人。”听到他谨慎的解释,我的愤怒消减了几分,声音也趋于平和,可还是拿乔说道:“夸奖漂亮是一回事,评头论足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你总该分得清才对。”
我的话中含有淡淡的嘲讽意味,穆萨听了,沉默半晌,说了句看似文不对题的话:“迪拜渐渐国际化,很多穆斯林也变得开放。可我家是非常传统的穆斯林,父母有着不可撼动的信仰准则,我的姐姐妹妹都只能穿尼巴卡(注:尼巴卡指只露眼睛的面纱),不像有的家庭已经允许女人漏出整个脸。虽然在迪拜不可避免会和各国女人接触,但事实上……我家里是不允许的。”
我没听明白他的言中深意,追问道:“所以呢?”
“所以……”他顿了顿,有些赧然,声音也低了半调,“所以……我的确经验不足,一时没分清楚……”
这话令我的头脑瞬间放空,一时只觉不敢相信,脱口而出:“在迪拜街头有禁忌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读本科的时候,学校里总不至于有那么多男女之防吧?”
穆萨嗓音低沉,不急不缓地攻破我的不可置信:“就拿我们现在这所大学来说,也只有研究生能男女一起上课。而本科学生,则需要男女分开上课、吃饭、课外活动,根本没有接触机会。迪拜某些留学生较多的大学不会把界限划得这么清晰,但我的本科学校当时仍需男女隔开。其他的,你应该也都看到了,迪拜的出租车、公交车、轻轨站,包括银行办理业务的休息室,都是男女各用。”
我知道穆斯林男女界限清晰,可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但阿尤布说你是一个石油商人,还说你名下还有好几家公司,必定和各个方面都有联系,怎么可能不接触女人?”
电话那头,他似乎轻笑了两声,反问道:“你觉得,石油行业的女人能有多少?”
闻言,我才意识到自己抛出了一个傻问题。迪拜本地的女人连普通的工作都受到限制,更别说身置于男人扎堆的石油行业。而其他国家的石油从业人员,多半都是公司外派,而外派到中东国家这种差事,自然是不会落在女员工身上。
穆萨见我明白过来,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郑重说道:“其实,外界的限制是次要,内心的信仰和父母的要求才是主要。”
大概是因为文化差异,这句“内心的信仰”一出口,我竟泛起鸡皮疙瘩,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可同时,也是这番话,让我对穆萨那看似矛盾的性格,终于有了几分理解。
迪拜日益开放的进程下,穆萨作为一个石油商人,不可避免地受着外来文化的影响,早已形成了有礼谦和的风度。可同时,他又身在一个极其传统的穆斯林家庭,骨子里的信仰和观念难以撬动。
人的性格受到环境的影响,穆萨身在这样的迪拜,一面开放温和,一面谨守教义。既是坦诚的,又是封闭的;既是奢侈的,又是清净的。迪拜是一座充满了矛盾的城,而穆萨,则是夹在矛盾中的人。
当然,他自己或许不觉得这有什么矛盾。
我回忆起这俩天他的种种表现:看到我公然拿出卫生巾时,他虽然十分不悦,却也理解地没有抱怨一词;知道我拉了肚子,他体贴入微地下楼买药,却又因为伊斯兰教中那道“男女界限”而不发一语;到今日篡改我u盘里的照片文件名,大概也是内里那股大男子主义突兀冒了出来,继而又被他的彬彬有礼压下。
一切看似驳斥,但细想起来,又觉得他的性格实在合情合理。
想明白了这一层,我心中的不安终于削减了些,身心也放松下来,转而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既然现在有一个迪拜本地人主动给我打了电话,那我就大着胆子把心中的困惑盘出来吧。
我掩嘴偷笑,带着几分猎奇的激动,兴冲冲地问他:“穆萨,听说迪拜本地人在结婚之前,男方甚至不知道女方的容貌,是真的吗?”
第011章 惬意畅聊更知你
穆萨愣了半晌,竟是朗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并不夸张,配上他浑厚的嗓音,慢慢将我方才的激动绵软融化。一时间,我几乎可以想象电话那头他眼含笑意、睫毛闪动的暖心模样,只是此时此刻,他仍穿着那一身禁锢的白袍吗?
想到此处,我的心咯噔一响,立刻恢复了清明,问他:“你笑什么?我的问题很好笑吗?”
穆萨渐渐收起笑声,仍是饶有兴致:“问题不好笑,我是笑你把迪拜想得过于可怕。”
“我们国内都这样传的。”我来迪拜之前,曾经在网上查过一些资料。可听穆萨的语气,好像并不是如此,困惑问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如果是在沙特或者伊朗,的确有可能。我认识一个沙特男人,结婚前连新娘是圆是扁都不知道,结婚当晚第一次看见了新娘的容貌,立马吵着要离婚。可是cece,这是迪拜,许多穆斯林女孩连脸都不用遮,本地人再保守,别的不说,结婚前看看脸还是可以的。”
穆萨似乎极力在用迪拜的开放包容说服我,可这话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犹豫着问道:“只能……看看脸?”
“也可以在父母的监督下相互接触。”
我惊讶咂舌:“还得在父母的监督下?”
我的连番发问令他愣了片刻,半晌,才听得他郑重的语气:“恪守真主的教义,理应如此。”
他的话把我刚窜到喉咙口的心思噎了回去,我发现一旦穆斯林搬出“真主”“安拉”“信仰”之类的话,我就会立刻无言以对。不是不知道说什么,而是怕不小心说错了,就会冒犯到他人心中的神明。
但今次的收获已经不小,起码知道迪拜人在结婚前可以知道妻子的容貌,连翩也不会再为“帅哥不小心娶了丑女”这种事而黯然神伤。
想到这里,我不禁偷笑起来,在这个早恋丛生的世界上,居然还有穆萨这种没怎么和女人接触过的生物,不禁感叹道:“你们穆斯林活得真压抑。”
“我并不觉得压抑,因为信仰在心中。”穆萨否定了我的看法,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也有许多信仰不够坚定的穆斯林不会遵守这些。你应该知道,迪拜百分之八十多的人口来自外国,本地人难免受到影响。”
我不明其意,问道:“受到什么影响?可以给我举个例子吗?”
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说:“这个周末你去趟朱美拉海滩看看,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朱美拉海滩的盛名我自然听过,被誉为世界唯一七星级酒店的帆船酒店之外,就是著名的朱美拉海滩。
我点了点头:“好,那我抽空去看看。”
话虽应了,可心底的好奇还是掩藏不住,不禁脱口问出:“那先说说你吧,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影响?”
聊了这么久,我已没了最初的愤怒和惧惮,话语也随意起来。直到这话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连忙捂住了嘴。
好在穆萨并不介意,只是静静地思忖了几秒,缓缓开口答道:“我会喝酒。”
他淡淡而信任的口吻,令我的心舒缓下来,愈发感到穆斯林的友好亲和,又听穆萨补充道:“其实,这也并不上冲撞信仰,因为我喝的多是葡萄酒。”
我之前便听闻,《古兰经》严禁饮酒,可也默许用椰枣和葡萄酿制的美酒。禁酒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酗酒或者酒后做礼拜,也正因此,可控范围内的饮酒虽然不符合《古兰经》的规定,却也不算大错,再一次契合了我对穆萨矛盾性情的分析。他是传统守礼的,可又能融入灯红酒绿之中,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而他在屏障的窗纸中,轻轻戳破了一个小小的孔。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今后的我会让他将这窗纸上的孔,撕扯放大无数倍。
第012章 暮色海滩见惊诧
迪拜的周末是周五和周六,我记挂着穆萨的话,硬要拖着连翩去朱美拉海滩看看。
八月的迪拜烈日炎炎,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们才敢从冷气充足的酒店里溜出来,乘公交车前往海滩。
这是我第一次在迪拜坐公交,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公交车站竟然是一个个装有空调的封闭小房子。等车的时候无需暴晒在阳光下,只要坐在透明的空调候车室里,便能舒舒服服地抵过夏季的酷热。当然,这空调候车室也是男女分开的。
迪拜人大多有车,公交系统虽然不甚完善,但这份细节处的体贴还是让我惊喜了一番。公交上,前三排座位都是女士专座,我和连翩落座后,转头看了看后面站着的几个男人,竟无一人占用前面空着大片的女士座位,这种情况在国内简直不可能发生。
我拽了拽连翩的衣袖,说道:“我觉得,中东似乎并没有像传言中那样歧视女性,甚至,还挺尊重女性的……”
连翩点点头,揣测问道:“汐汐你说,一切公共场所都男女分开,会不会本意就是为了尊重?我之前听说,在迪拜女性可以随便插队的。”
我凝神想了想,还是不得而知。对于本地的女性,男人既是尊重,又想控制。说要给女性私人的空间,却又处处压制不许独立。我想不明白,她们那一身肃穆的黑色长袍,到底是一种保护,还是一种囚禁?
气氛微微凝滞,我们的前后排坐的正是蒙面的黑袍女人,虽然我们说的是中文,可在身后讨论别人始终是不太礼貌的事。安静半晌,连翩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嗤笑道:“刚才我的说法有误,在迪拜,女人绝对不可以插队,因为——男女压根就没法一块排队!”
她的点睛之语令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又一路扯了些东西闲话,不多时便到了朱美拉海滩。
适逢夕阳西下,长长的海岸线壮阔蜿蜒,帆船酒店在酒红暮光的映衬下,把这幅海滩落日图推向化境的极致,连飒爽归来的冲浪人都纷纷驻足酣享这美丽的瞬间。
更加令人惊讶的是,海滩上布满了衣着暴露的欧美人,女人穿着性感的比基尼,男人甚至光裸着上身。就算是中国的海滩,也绝不可能人人都穿得这样肆意。与之形成显著对比的,则是边上寥寥两个穆斯林女人,裹着从头包到脚底的鲨鱼皮泳衣,照样只露出一张脸,连脖子和头发都分毫不泄。后来我们才知道,即使她俩穿成了这样,也算得上是极为开放,因为绝大多数黑袍女人根本不可能在公共海滩游泳。
正在我为眼前的景象瞠目结舌时,不经意又瞥到了不远处的瞭望台,台上竟还有穿着制服的警察,牢牢紧盯着岸上的男男女女!再往周围逡巡一圈,又看到好几个留着胡子到处张望的中东人,料想有不少都是便衣警察,正不动声色地监视着海滩上的男男女女,一旦出现过于亲密的行为,立刻准备逮捕拘留。
我的心中海潮澎湃,想起曾经因为沙滩*被判刑的英国男女,不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海滩。”
连翩却是浑不在意,只目光闪闪地看着这场盛宴,兴奋着盛情赞美:“不是奇妙,是太棒了!阳光,沙滩,美景,帅哥!这里有年轻人想要的一切。”说完,她脱下鞋子和袜子,光脚踩上细软的沙粒,兴冲冲地奔向大海。
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我其实很想提醒她,初到迪拜那一天,她只晃着白花花的肩头便被白袍男人敌视。眼下看来,那男人一定是相当保守的穆斯林,可是有存在就会有冲突,就像海滩上奔放的欧美人后还藏着伺机逮捕的警察,迪拜的开放,并不像平素表面所看到的那样。
现如今,我总算明白穆萨为什么要让我来看看朱美拉海滩,这里真是了解迪拜最好的地方。在欧美人奔放*的影响下,连穆斯林女人都褪下黑袍,换上泳装,肆意感受海中徜徉的滋味。可这影响拗不过环境和信仰,纵然感受,也依然要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迪拜兼容并蓄地欢迎各国人民来到这里,足以说明他的包容和自由。可是这份包容和自由是有限度的,一旦触及底线,等待你的将会是牢狱之灾。
朱美拉海滩的所见所闻,令我和连翩都感悟良多,只不过感悟出来的内容迥然不同罢了。从海滩回去,我就琢磨着怎么跟穆萨汇报这一趟的收获。想着想着,我又不禁问自己,为什么要跟他汇报呢?
我凝神琢磨,很快就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既然是他提议让我去看,我也应该表现出心领神会的聪颖,否则岂不是让中东人笑话我愚钝?作为一个学霸,这是我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周日上课前,我还在心里打了个腹稿,想趁着课后老师让三人小组单独讨论时,把自己的想法同穆萨说一说,顺便再提几个其他我很感兴趣的问题。到现在为止,我跟白袍说话时还是免不了紧张,鼓鼓捣捣准备了一阵,竟连上课都险些迟到。
可是,当我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时,却意外发现最后一排只有阿尤布一个人,他的身边空空荡荡,静无一物,而同样空荡的,还有我瞬间失落的心。
穆萨,他压根就没来上课。
第013章 交集薄浅却留痕
有期待的情绪打底,失落才显得格外浓郁。这朗润的晴天里,骤然多出了几许沉甸甸的分量,连呼吸也变得冗长滞重。
我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依然坐在了前排。课程中间,老师叫了几个同学回答问题,我便趁机转过头去,佯装听讲,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阿尤布身边的位置。
一如既往,空荡无人。
可是,我在期待什么呢?
交集寡淡如水,缘分薄浅无痕,这陌生的城市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我盼望的。
老师将研讨题目布置下来,三人小组却只剩下两人。移步图书馆,我看着阿尤布心不在焉地摆弄手机,两人都全无研讨的心思。
我把手中的资料往旁边一推,索性直说了:“不能把所有事情推给我来做,你和穆萨必须承担一部分。”
阿尤布这才放下手机,没有懊恼,却也没有正面回答,转而笑了起来:“最近穆萨可忙着呢,几乎挤不出什么空。你看,他连课都没来上。”
“他忙什么呢?”我已对这个问题揣测许久。
阿尤布眨了眨眼睛,唇角勾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这个嘛,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他这么说,我也不好再继续追问。瞧着阿尤布喜笑眉开的模样,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原本就没什么可惦念的,知晓了穆萨一切无恙,我便更不需多想。
今天的讨论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我早知道阿尤布只想混文凭,穆萨既然是个大忙人,那么研讨的汇报展示说到底还得我一个人做。
想到这,不免觉得有些凄凉。独在异乡已经足够心酸,还要替这两人扛下一摊课业。
前脚刚迈出图书馆,尹千言的电话便适时响起,手指滑过手机接通,便听她说起聚会的事。
“你们新生来了也有一个周,我们打算办一个中国新老生的聚会。大家都是通过四年项目来到迪拜,你们可借这个机会互相认识一下。”
我正想给自己找点归属感,觉得挺好,立马应允下来,又问道:“在哪儿办?有地方吗?”
“这边男生宿舍严禁女生进入,我们去不了。可酒店没有这规矩,套房也足够大,所以就在我的房间里吧,反正人也不算多,就像个家庭聚会。”
“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尹千言想了想,下达任务道:“你和连翩去买食材吧,最好去龙城那边,其他地方可能买不全。你们的学长学姐们都好久没吃过中国菜了,非常想念呢。”
她列了一串想吃的菜品,我一一记下。聚会当天,我和连翩跑去龙城采购,肉类蔬菜都好买,难的是寻找葱姜蒜醋料酒等一系列中国调味品。绕了小半个龙城,我们才终于买齐了所有食材。
这一趟实在艰辛,为了下次不再这样大老远地折腾,我便多买了好些食材,冻在酒店套房的小冰箱里。免得短时间内再馋中国菜时,还要这样大汗淋漓地到处折腾。
第014章 抗拒遐思促结缘
因为这是新生到来的第一场聚会,所有学校里的中国留学生都到了。
说是所有,其实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个人。我们全部都是通过国内大学的交流项目,在迪拜全额奖学金读两年硕士,再签下两年的工作。
这份异国他乡的相逢相聚和全然重叠的生活轨迹,让我们这十多个人显得格外亲近。几语试探的寒暄后,大家迅速打成一片,嬉笑打闹毫无生涩,未几,便是挽起袖子叉起腰,纷纷投入到烹饪的神圣使命中。
被学长学姐们一致推出的主厨是个男生,叫做云宇树,比我大一级。
他穿着深蓝色的纯色衬衫,连最上面的一颗扣子都系得有条不紊,浓密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架着一幅黑框眼镜,干净稳重。
我自认还能做出几个像样的菜,便主动申请当他的副手。可刚看完他切菜的功力,我便为这个决定感到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