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们通过电话了,还行。他们经常旅游,跳伞蹦极滑翔潜水都爱玩,年轻的时候还遇到过雪崩。”
尤风风有些惊讶:“叔叔阿姨是自由职业?”
“他们开餐厅,但不怎么去店里,所以平时一直不在家,最近好像玩到欧洲去了。”
“餐厅?是什么料理?”
“亚洲料理。”
“什么叫亚洲料理?整个亚洲?”
“嗯,具体来说就是中日韩泰印越魔幻料理。”何犀耸肩,每次她这样介绍,对方都会露出和此刻尤风风一样的神情,带点诧异又带点质疑。
尤叙按相机的动作也停了一下,微微侧过头,不知道是不是在听她们的对话。
“那有机会一定要去尝尝了,听起来很神奇啊?”
“回去之后就来吧,我请你们吃饭,毕竟救我一命。”她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到尤叙头上。
尤风风喜笑颜开,用手肘戳了戳尤叙。后者却只是挪开支在扶手上的关节,继续浏览照片。她啧了一声,扭头对尤叙说:“何犀说要请我们去家里吃饭呢。”
“不用了,只是顺手的事。”他匆匆看了何犀一眼,有些疲惫地关了机器,把眼镜摘掉,熄灯闭目。
语气冷淡,拒人千里。何犀收回目光,喝了口水掩饰尴尬。
尤风风叹了口气,打圆场道:“他就这样,你别在意,我们有空一定去。”
在机舱噪音中,何犀和尤风风凑着耳朵聊天,得知尤风风是个日语翻译。二人虽然年纪相仿,但尤风风已经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导演结了婚。何犀想问他拍过什么作品,自己或许知道,尤风风却压低声音解释道:“他是拍独立纪录片的,其实受众特别小,”说着看了一眼尤叙,像是不想被他听见,“我弟是摄影。袁野泉,就我老公,是导演。他们俩成天满世界飞,早先还拍过象群迁徙,一拍就是两年,还没算中间跟丢的那几个月。”
何犀的关注点很奇怪:“那他怎么这么白?”
尤风风有些鄙夷地回答道:“他跟我婶婶一样,皮肤好,晒黑了也立马能白回来。”说着觉得不对,像是司空见惯一般眼神微妙起来:“你也对他有意思?”
何犀眨巴眼睛,抿起嘴唇,没有否认。
“他这人吧,确实相貌还行,但是太不安全了。第一,他和袁野泉工作起来说走就走,有时候去信号差的地方,大半年都联系不到人。第二,他周围女孩太多了,我为你担心。”
何犀笑道:“你放心,我有男朋友,随便问问而已。”
果然一出到达口,她就看见成聊站在人堆里,正伸长脖子等着她。成聊比何犀高半个头,在银行工作,下班之后最爱的搭配是格子衫和牛仔裤。二人在何犀做义工的养老中心认识,那日成聊去探望他爷爷成阙,而何犀正好在和成爷爷切磋书法。在老人家的撮合下,他们一来二去交往起来。
成聊接手了何犀的行李箱,正想抱她,回头正好看见后面的尤叙。虽然只是半生不熟的交情,他还是想和尤叙寒暄两句,不料对方完全没认出他,直接侧身从他旁边穿了过去。成聊尴尬之际,何犀抽身喊住尤风风:“过一阵约你吃饭。”
尤风风正把那件黑了一个度的薄荷绿冲锋衣脱下来,闻声开心地对她扬了扬手机:“好嘞,保持联系。”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成聊揽着何犀的肩膀,语气里透着担忧:“你确定不去我那吗?叔叔阿姨都不在家,你一个人呆着行吗?”
“我确定。”她挤出一个干涸的笑容,没有再强调。
凌晨回到家,何犀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散发着衣物柔顺剂香味的条纹睡衣,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却总做噩梦,于是干脆起床。她从露台上摘了几颗生菜,撬开午餐肉罐头下了碗豪华拉面,就着苏打水吃饱喝足。最后,把房里的灯只留下一盏,裹着羊毛毯飞到熟悉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对着午夜访谈节目发呆。温暖惬意中,几天前的惊魂时刻变得遥远,渐渐叫人辨不清是否真实。
但她晓得,那场灾难里救她一命的人,一定是真实的。
何犀的生活富足安逸,没有太多挫折,她感恩这样的安排,所以相信并且喜欢命运,同时对自己的选择充满自信。因此不经意间重复发生的巧合总会引起她的重视,让她联想到决定论的某种指引,那是一种类似缘分的东西。
如此想着,她在手机搜索栏输入了尤叙的名字,看到结果后久久不能平静。何犀二十九岁,尤风风和她一样,尤叙比她还小一岁,居然已经跟了这么多作品。他拍过雪山、极光、西藏、非洲、南极、垃圾场、拾荒者、农场主、留守儿童、游牧部落、车间工人、缅甸僧侣、抗美援朝老兵,仅通过海报数就能感觉到他履历的丰富,早期是摄影助理,后来是掌机,继而变成摄影指导,职业生涯应该开始得非常早。
之后何犀一天没合眼,把尤叙参与过的所有作品刷了一遍,有几部过分感人了,她边看边哭。跟着不同的视点,她仿佛能想象到他扛着机器越过山川湖海,风吹日晒下专注地盯着镜头,透过镜头感知世上不为人知的某些角落。这种工作或许艰苦难熬,但结果一定很美妙。
看毕,何犀举着1.5升矿泉水瓶,把一天没喝的水全部喝下,然后端着平板绘好草图,换上藏青色围裙,走进画室,铺开画布。她觉得尤叙应该是黑白灰组成的,就像纪录片的摄制者,不着太多色彩的客观方,最大弱化存在感,隐没在真实里。
铺上底色,她又停手,觉得人物形象不够立体,仅凭借百科里的一张模糊照片和她的记忆,还是差点意思。考虑再三,她拨通了尤风风的电话,邀请其和尤叙一起来吃顿饭。
“我尽力把他拉来,我能带上我老公一起吗?如果袁野泉也来,尤叙应该会答应。”
“当然可以!”一挂电话,何犀立即冲去了家里的饭店。距离很近,出了小区穿过街心花园,就能看到对面洋房商圈里“锄禾”二字的霓虹灯。
“陈京竹,今天厨房进什么海鲜了?”她推门而入,陈京竹正和服务员说话,看见她回来了有些惊讶。
“嚯,你居然幸存下来了?”他穿着西装,头发梳在头顶,全身没有一丝褶皱。
陈京竹是何犀的发小,二人从幼儿园就认识。他大学专业是酒店管理,两家关系又不错,一毕业就来了何家店里工作,现在已经是店长。其实这种招聘也有点讲究,何父看中陈京竹的完美主义和很宽的双眼皮,他说这样的面相有种天生真诚,更能获取客人的信任。而且,陈京竹的爱好就是教育员工和试菜挑错,跟何父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别胡说,我晚上有客人来,救命恩人,必须拿最好的招待。”
他随口回答:“最近有雪虾,带鱼,鲳鱼,比目鱼……”
“除了这些呢,春天了,贝类有没有进?”
“有倒是有,但是你又来吃白食?”
何犀白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有鸠占鹊巢的趋势。
晚六点,何犀提前坐在门口等候。那辆白色普拉多披着霞光而来,她心跳加速,有种小时候去参加书画考级的感觉。
车门打开,她一眼就看见穿白T恤和工装裤的尤叙,他其实挺高壮的,大概是比例好的缘故,穿衣服却很显瘦。除了认识的二人,还有一位扎小辫身材微胖的壮汉,应该就是尤风风的丈夫袁野泉。
尤风风冲过来打了招呼,悄声对何犀说:“你们今天是同色系呢。”何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色衬衫和黑色拖地裤,有些不好意思:“黑白配,常有的事嘛。我们先进去坐吧。”
“你好,我是袁野泉。”声音浑厚有磁性,礼貌中带点威严。何犀第一眼觉得袁野泉不亲切,但他笑起来眼睛就埋在褶子里,不似她想象中的严肃。
“你好,我叫何犀。”
“那你家店叫锄禾,岂不是不太吉利?”袁野泉开玩笑说。
尤风风堵上他的嘴:“你不懂了吧,这叫除了何,谁也做不出那味儿。”
何犀笑着给他们倒上普洱,回答说:“一方面取个谐音,一方面主要是提醒大家珍惜粮食。”
“叔叔阿姨挺妙的,袁野泉我跟你说,何犀的爸妈……”尤风风兴致很高地对丈夫介绍何犀父母环游世界的事,何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尤叙的反应。他回国之后剃了个圆寸,头型好看,皮肤白皙,明明是很柔和的长相,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眼睛微眯着看她时,她总不自觉有些慌张,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断层扫描仪下面,被从里到外审视着。
“听风风说二位是拍摄纪录片的,我昨天失眠,看了你们的作品,非常喜欢。”
“谢谢,有哪部印象特别深的吗?”袁野泉笑着问,尤叙的目光也从屋内陈设转移到何犀脸上。
“《浪游消亡》。”何犀说出这个片名时,清楚地看见尤叙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何小姐眼光很好啊,这是我们拍的片子里面最小众的了。”
“一开始我就是觉得名字熟悉,应该是普希金的诗吧?”
袁野泉露出赞赏的神情,像是遇到知音般点头道:“没错,何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懂得很多啊。”
“我画画。”
尤风风也是头一回知道,赞叹说:“画家?”
“不至于,平时就是打打零工,没什么作品。”何犀憨憨一笑。
“你真谦虚,”陈京竹拿着白葡萄酒进来,反驳道,“她还是有些作品在画廊展出的,不过平时不务正业,既不来店里帮忙,也不专心画画,一会儿去书店打工,一会儿去养老院敬老,副业太多,但一个都不成气候。”
何犀森森地瞪了他一样,解释说:“这是陈京竹,我发小,语言中枢不太正常,各位见谅。”
“可以上热菜了吗?”陈京竹边倒酒边问。
何犀点点头,桌上很快摆满了菜。
“哟,都是最近的时令菜。蛏子、蛤蜊、青口、河蚌、鲳鱼,哇爆炒螺蛳,我最爱了。”尤风风开心极了,边吃边赞。
何犀很快注意到尤叙没怎么动筷子,便探问他:“尤叙,是不是菜不合口味?”
“哦,没有,”他吃了口蔬菜沙拉,抬眼望向何犀,“我海鲜过敏。”
☆、3-土老板请客
何犀生命中这样的翻车时刻不多,上一次可能是本科误把搞笑动图发给教授的时候。
“不好意思啊,是我疏忽了,”何犀腾得站起来,冲出门去加菜,全然不顾尤风风“菜太多吃不完”的挽留。
尤风风看着那摇晃的包厢玻璃门,提醒道:“尤叙你个狗东西,也不客气两句。”
狗东西打了个哈欠,眼里生出泪水:“赶紧吃饱走人,我得补觉。”
“都怪你,”她拍了一把袁野泉的胳膊,“刚死里逃生,你就抓着他熬大夜剪片,没别的人了?你说你,又熬夜又抽烟又喝酒,还比我大那么多,我真不想年纪轻轻守寡。还有,你要是把尤叙也带走了,我叔一定不会放过我。”她掰着手指细数其罪状。
袁野泉吐掉虾壳,义正辞严地说:“第一,全是他收集的素材,他最熟悉;第二,他主动要求的。是吧,盹儿?”尤叙无奈地扭过头,问者立即呵呵一笑。
何犀加完菜回来正好听到那个盹儿,随口问:“盹儿是谁的小名啊?”
“说的是尤叙,”尤风风冷笑一声,“他最爱打盹。”
袁野泉鲸饮下一杯酒,开了话匣:“这可说的就多了,略去他在片场偷闲的事不说。最有名的就有一回电影节,那时候他是真的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好多女孩来要联系方式。他答应了其中一姑娘一块儿吃饭,人家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就发现他在那打盹,叫都叫不醒,给人气的呀……都是一个圈的,这桩事人传人,最后都传到我这儿了,真是恶名昭著啊。”
尤叙叹了口气:“这不用跟什么人都说吧?”
何犀知道他这是在明示,她就是个萍水相逢的人,没必要多交流。她没表现出来,只是双肘撑在桌上,微笑着表示不介意。
“这都过命的交情了,说说怎么了?”尤风风忙把话题转开,“何犀,店里生意不错啊?我刚去上厕所,看见外面都在排队了。这也不是什么大商圈,能有这样的客流量相当厉害了。”
“开了快十年了,没退化,所以回头客还挺多。不过我也不怎么管事,具体的不太清楚。”
袁野泉接话说:“何小姐一家都够豁达自由的啊。”
“第一步是实现经济自由。但凡你少嚯嚯家里的钱,我也可以这么自由。”
何犀感觉这夫妻间的对话她不大好参与,便起身又去催了一趟。
许是察觉了何犀的不自在,袁野泉解释道:“何小姐不用尴尬,风风这是在说反话呢。其实她很支持我,要不也不会跟我过这苦日子,还接那么多活挣钱来赞助我们。”尤风风微微垂眼,有些害羞地笑着打断他:“别在外面说那些肉麻话。”
何犀还没接话,就看见尤叙看着门口皱眉。
尤风风一边挪盘子一边不好意思:“何犀,这也太多了吧,我们四个吃不完的。”
接着,这场饭变成了一桌东南亚全席。从小父母就教育何犀待朋友一定要义气大方,决不能藏着好东西吝于分享,扣扣缩缩的多上不了台面。她赶紧制止了尤风风的客气话:“没事儿,吃不完就打包。咱们过命的交情,吃点大鱼大肉都是应该的。厨房今天还进了些挪威三文鱼,带骨的整块,我已经让人装好了,炖汤、烧烤、生吃都特好,一会儿走的时候给你们带上。”
“那我们也太不好意思了吧,这是沾了盹儿的光啊。”袁野泉瞧着尤叙打趣道,“他这是救了张饭票啊!太幸运了!”
何犀纠正道:“不是,我跟风风在一块石板下面压着的时候,身上的壮汉差点把我闷死,多亏了她揪着我聊天才没晕过去的。风风也是我救命恩人,人命岂是一顿饭能抵的?”
随后她看见尤叙打了个哈欠,赶紧又补充:“当然,确实要谢谢尤叙发现我,救了我。这杯敬你。”
尤叙眨巴着眼睛,听到何犀郑重的感谢,脸上表情也不自然起来,但还是举起他的零度可乐,碰了碰她伸到空中的高脚杯,轻咳一声道:“不用谢。”
“何犀,别介意,他不喝酒的,说是对身体不好,影响他扛器械。”尤风风还见缝插针地兜话。
何犀喝下那杯干白时,眼睛没从他脸上移开。不知道是酒精突然上了头,还是冰场上、废墟中、帐篷里他的影子和面前的青年重合上了,此刻世界突然被一种饱和度很高的暖色包裹着。她纳闷,四月的天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热了,莫非又是万恶的全球变暖?
说实话,第二天早晨,何犀记不起来前一天晚上是怎么回的家。醒过来就觉得头疼想吐,去厕所的时候左腿还被右腿绊到,连滚带爬才在胃里的东西奔涌而出的前一刻冲到马桶旁边。
冲水,刷牙,漱口,喝水。她收拾完颓坐在沙发边上,看着地上的胸罩,突然想起前夜的一些零碎片段。对,她进家门之后和往常一样,在脱外衣之前从袖子里把内衣扯了出来,大概因为有点醉了,所以没有放进洗衣机,直接甩在了地上。然后,她想直接躺在地砖上睡觉,又被人阻止,像战壕里的尸体般被拖上了楼梯,坚硬的大理石一楞一楞地磕在背上,真疼……
可是,为什么会有个人?
一定不是尤风风,她昨晚后来也喝得七荤八素,两人还抱着一起唱歌呢;肯定也不是袁野泉,他是个有妇之夫,要照顾也肯定是照顾尤风风,单独送她回来成何体统;陈京竹不太可能,他绝不会在营业时间离开锄禾;说不定是成聊,估计是他,毕竟陈京竹有他电话。
于是她给成聊发了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