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议论纷纷,许秋来的脑子里嗡嗡嗡,却只剩一个问题——
是谁帮了她?
世上有谁能同时提供九州1.0和彗星的源代码作为对比?
又会有谁愿意冒着得罪资本的危险,只为替已逝的人讨回一声道歉?
是陆离,是陆离做的。
那么大规模的比对鉴定,没有三五个月根本做不到,也就是说,他早在拿到彗星源码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做这件事,他甚至说服了贺教授,大义灭亲得罪了自己的父亲,让亚璟默认了他这样胡作非为。
要知道,在国内版权法界定如此模糊的情况下,就算贺教授出具鉴定报告,亚璟的决策中心也有一千种方式拒不承认错误,毕竟前车之例数不胜数,直接进行舆论公关亚璟有天然优势,毕竟网民和用户根本不知道彗星的存在,倘若他们做出不惜一切代价把事情压下去的决定来,就算是聪明如许秋来,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扩大事态的影响力。
任旁人怎么想,承认侵权都是对亚璟百害而无一利的行为,现实却是:亚璟不仅承认了过失,还愿意承担失误造成的一切后果,同时将摇摇欲坠的启程科技再次推上风口浪尖。
这段新闻里的每一个信息,都令许秋来畅快淋漓,这些她曾经朝思暮想的目标、愿意付出终身奋斗的结果,竟然真的在一夕之间成为现实。
陆离从来没有隐瞒真相、逃避责任的想法,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成全她,还她父亲一个公道。
许秋来从来没想过,真相大白这一天来得这么早,事情以最猝不及防、最简单,也最无法预想的方式终结。
有一瞬间,许秋来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有种脚落不到实地的虚幻感,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直到廖雪吓得直推她,才终于发现自己的面颊湿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秋来,你别吓我!”廖雪从来没见过许秋来哭,她不知道唤了多少声,直到好友的眼睛重新出现焦距,“你怎么了?”
许秋来漆黑的眼眸移向她,张口欲言,无论如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有眼泪断了线般往下掉。
廖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双眼睛,那里面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即将溢出来,以至于和她对上的瞬间,她竟也无法发出声来。
“廖雪,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没事没事,我怎么都行,你别耽误自己的事情就好,不用管我!”廖雪忙挥手。
许秋来把未动的餐盘放回回收处,又听身后传来声音,廖雪担忧地犹豫着开口问:“秋……秋来,你还好吗?”
秋来没有回头。
“我很好,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了。”
许秋来出了食堂便径直去找了贺教授,她要做最后的确认,尽管已经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但她还要知道,陆离为自己牺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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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令整个互联网行业瞩目的爆。炸新闻,身处旋涡中心的季光明,当然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得知了消息。
早在南方早报新闻发出的半个小时内,他便被事业部的连环电话从床上紧急唤醒。
公关组和法务部连开四五个小时会议,仍然没有得出可行的解决方案,之前三番五次的危机过后,启辰已经是艘摇摇欲坠的破船,原以为换血后的领导层能为公司注入新的力量迎来生机,直到亚璟电子的声明一出,事情被彻底推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们即将迎来启程科技自创立到今天最大的危机。
那么多家转载的媒体,已经绝无被公关的可能,事发至今不过几个小时,股票已经直接跌停,不仅如此,他们还面临被亚璟电子追诉,面临一场艰难无比的官司,任是神仙来救火,在这烂摊子中,也不知该先从哪里下手了。
季光明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几岁,他世家出身,年少得志,轻狂时也曾以为天下风雨任自己搅动,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人生几番波折起复,壮志未酬,然而微波有恨终归海。玻璃隐约倒映出他的轮廓,在那镜面中,他永远风雅挺拔的仪态在不知不觉中走样,塌下去的背脊,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中年男人。
雾霾散了,远方城市的天际线在正午的光线中逐渐明晰,他追忆往昔,忽然想起了人生最意气风发的年代,那位曾经一度和他成为挚交的朋友。
那是个纯粹真诚到近乎有些蠢笨的男人,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意外,他相信他们的关系不会改变,毕竟像他们这种从学说话起就要学会藏城府的人来说,那真的是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朋友。
他想起那天和许秋来见完面,回家翻文件,忽然在柜底看到的相框,里头有张老照片,那是光赫驱逐四位创始人最早的合照。奇怪的是,家都搬过几次了,他以为这些东西早被遗失或清理干净,这张最不可能留下的,却反而被留下来。
四个胸怀世界、畅想未来的年轻人,已经各自走远,生出白发。他们都变了,只有许问,他没变。
那时候没变,也永远不会再变,他永远地留在了四十岁。
季光明转身,从窗前回到办公桌,他拿起内部电话,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沉重地闭上眼睛,然后开口道:“通知我的律师,我要去警局一趟。”
第148章
许秋来不需要多加回忆,就能记起从前在贺教授办公室看过的课表。周一这个时间点,他正在FIT楼超算实验室。
隔着玻璃往窗内张望,贺教授正在给弟子讲课,若有所感回头看过来,身形一顿。
秋来是想等到下课的,但贺教授和学生们交代了句什么,就径直出门。
来时路上组织好的千言万语,在面对教授时,忽而一下都胆怯了,这种胆怯和从前旷课作业缺交时的害怕不同,那时候纵然再怕,秋来也总相信她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此时此刻,她却缺失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圆滑和应变。
陆离是教授唯一的孙辈,他平日在学生面前有多严格,在陆离面前就有多慈爱。
这个孙儿每次哪怕受一丁点伤,他都疼到了心眼里。然而陆离自打认识她之后,都数不清有多少次为她身陷险境,贺教授不仅从未因此问责她,还爱屋及乌给了她莫大的帮助。
一路曲折坎坷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结局却不是他们期待中的皆大欢喜,反而,她伤害了陆离,辜负了所有人的付出,也辜负了教授的善意。
“看到新闻了?”
老人显然已经清楚整件事情的经过,他没生气,语气反倒是平和的,显然早就料到许秋来会在第一时间找过来。
只是这样的平静却更让秋来在老人的目光中无地自容。
她局促抓紧书包垂下来的系带,轻声回答,“您也早就知道了。”
贺教授点头,“你也知道比对这些源码是项多么大的工程。陆离把文件交到我手里,从准备到验证,跟各方人员交涉再到公布,中间有一段时间了。我想,在把公道还给你这件事情上,陆离没有半点私心,从未迟疑过。”
“他唯一犹豫的,也许只是怕失去你。”
明明已经猜到答案,可当这句话从贺教授口中说出时,许秋来还是没忍住抬头,心房被忽如其来的重量击中,酸涩感伴着余震几番回颤,她几乎需要将手指扣紧衣摆,才能控制住肿胀的眼眶和鼻腔。
贺教授似是察觉到她的松动,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能陪我说说话吗?”
老人从实验楼一层的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两杯咖啡,在长椅边坐下,递了一杯给许秋来,握在手心还冒着热气。
“我记得大约是五岁的时候吧,陆离跟他外婆来学校上课,大人跟他说实验室有事儿要忙,叫他在办公室自己玩会儿,五岁的孩子多没定性,但他就真听话,拿着个小玩具车从早到晚安静呆了一整天,直到办公楼切断电源,外边儿上了锁,他也不哭不喊,只等着外婆来喊他回家,最后等得实在太困,才躺一堆装教具的纸箱上睡熟了。”
“把他外婆急的,从实验室出来还以为孩子弄丢了,学院里找了大半天,谁能想得到他就留在原地,最后还是保安师傅咬着手电筒把他从桌底下抱出来。”
“人都说三岁看到老,这个孩子倔强纯粹又坚持,所以往往很难从一个执念里解脱,也很难从一段他珍视的关系里走出来。小时候是这样,他妈妈那会儿也是这样,现在,又到你了。”
贺教授三言两语将陆离十三岁那年的绑架案讲了一遍,大多内容许秋来已经从别人那儿了解过,只有陆离生母去世的隐情,秋来是第一次听到。
她从前还一直奇怪陆离和他父亲的关系怎么会糟糕到那样地步,经贺教授一解释,她才终于明白。
“他现在还……和他父亲的关系还好吗?”秋来的情绪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问道。
话问出口,秋来就知道自己提了一个蠢问题。致力于揭穿自家操作系统源代码来路不正的儿子,陆父没被气到心脏病发作都是好的,何谈什么修复关系。
果然,贺教授摇头,“十年心结,三两天时间,怎么可能一下子重修于好。他们都有自己的脾气。”
许秋来的心情一下跌到了低谷。
事实上,她都可以想见陆离此时是什么状态了,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错怪了十年的至亲,好不容易解开误会,又因为“彗星”出现,因为她,陆离真正在和父亲越行越远。
意识到这点,秋来的情绪纷乱如麻。她忽然问自己,从头到尾,陆离做错了什么吗?
他什么也没做错,甚至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而她明明知道真相,却固执地把一切不幸的结果归咎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身上,远离他、迁怒他,恨他。以此平息心中的怒火,安抚自己被仇恨淹没的内心。
看着学生细微颤抖发红的指尖,贺教授有一瞬犹豫。
其实情况没有他说得那么糟糕,父子割裂再怎么严重,陆离始终是陆家独一无二的孩子,他从小熊到大,比起十三岁那年惹的祸,也不差那么一回,陆离他爸都应该习惯了。
始终还是疼爱孙子的私心占了上风,老人选择把真相埋在肚子里。不这么说,又怎么能将进展往下推呢?
可怜他一把年纪,还为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操碎了心。
贺教授抿了口咖啡,看向远处,似是陷入回忆中。
“你知道吗,在我们那个年代,爱恨没有这么复杂,家里刚准备替我上门提亲时候,就赶上运动开始,我把他外婆送上火车,兵荒马乱里递给她一颗草编的指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但我一直等着她,她也一直等着我。尽管书信不通,但在我们都明白,想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志同道合且彼此相爱的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是我们的牵绊和默契。岁月流逝,这份默契和牵绊会变得更深,你终究会懂得谁才是值得你用一生去陪伴的人。”
“也许今天年代不同了,万物更迭周期缩短,人们的恋爱不再每一段都同样珍贵郑重,但道理仍然是一样的,不要因为一时的受伤愤慨,就对一个深爱你的人轻易撒手,因为那很容易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两个人只有彼此坚持,才不枉费命运将你们一次又一次带到同一相交点上。”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秋来心坎上。
秋来慌乱仓促地灌了一口咖啡,没有加奶和糖的苦涩的液体乍一流进喉咙,她呛了一口,猝不及防险些吐回杯子,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很久没有喝美式了。
好像就是和陆离在一起之后,被他带跑了口味,喝什么都奶糖超标。
终于到最后道别时,贺教授起身。
“我记得你父亲,六年前春天,我在行业里一个探讨会上同他见过面,他是个很好很有天分的奠基人、开拓者。如果那时候我愿意多花一些时间,听他讲讲他正在研发的彗星操作系统,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秋来,现在,我仅为我自己、我的女婿向你说一声抱歉。”
许秋来摇头,“关您什么事呢,您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
“不只是我,不久的将来,你也许还能听到当年参与这场盗窃的人,一个个亲自向你道歉。亚璟电子财务部正在加紧核算应当赔偿的侵权费,这些钱不能让时光倒流,但也算一笔可观的数字,无论是重建光赫,还是开发一些别的什么新项目,未来应该都足够你的才华大展宏图。”
“一切都结束了,像陆离告诉我的一样,他只希望你能放下从前,得到幸福。”
目送贺教授离开时候,秋来隐约有种自己的衣摆已经被指尖的力度摩挲出洞来的错觉。
所有的愿望都达成了,支撑她一路走到今天的仇恨也烟消云散。撑过这阵,许秋来下半辈子就可以不愁吃穿,苦难的日子似乎已经到头,可她却不知怎地,心里空落落光了一大块,精力与热情像是花瓶里没了水分供养的枝叶,忽然蔫了。
许秋来的记忆是恒久的,也就是说,那些在别人看来已经随着时光褪色的岁月,永远在她脑海中记忆犹新。
甚至只要一闭眼,就能重新身临其境,欢笑喜悦也好,惊险迭生也罢,还有那些伴随着危机而来的悸动和安全感,竟然一点儿也不陌生地千头万绪一起涌进五脏六腑。
秋来不敢再想,放空脑袋,呆呆看着眼前的路,眼泪一滴也不敢落下来。
她恍然发现,教授说得对,比起释放情绪冲动后分开的每一瞬间,那些回想从前相爱而流泪的时刻,才最让她痛苦。
第149章
自亚璟挖来的两个principle晋纬和黄靖安入职,工作暂时有人顶岗替代,研发重新步入正轨后,陆离的私人手机就关机了。
在此之前,接不完的工作电话实在令他身心疲惫。陆离牢牢记得自己每次满怀期待看向来电显示,却又失望而归的刻骨铭心。到最后,他实在烦透了这样没有定力与自尊心的自己,也不想再翻手机相册触景伤怀,干脆关机,躲在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整理心情。
据前人总结,刚分手时的状态,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完了所有想看的、不想看的电影,也玩完了所有有意思的、没意思游戏,不论输赢、兴奋或失落,却都无法与另一半分享的时候,失恋的最低谷就来临了。
开始体察到生活里如影随形且无处不在的缺失感,一万次想要开机打电话发短讯,却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接受已经分手,对方无论是恋爱还是嫁人,都不再与他相干的事实。
那种滋味简直只有恐怖可以形容。
这算是陆离自创立微风之后,第一次给自己放长假,他每天从床上醒来需要花三五十分钟发呆,才能让自己空荡荡的脑子里生出一点东西。
直到第七天,他隐约觉得彗星的消息大概已经对外公布,才勉强打起精神,趴床底下,手臂够到最深处,花了五分钟,把藏里面的手机掏出来开机。
点开一周内的热搜逐条浏览,比他预料的早一些,九州源码被曝抄袭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只是这桩大新闻在互联网行业引起的余波显然不是三两天能过去的,扎堆的新闻媒体还驻在亚璟总部大楼下,等着行业巨头宣布下一步动作。
有新闻评论称,亚璟这次危机公关反应之迅猛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公关范本,每一个节点都处理到最完美。可惜世上大概没几个人能想到,亚璟是自己丢开了把真相掐灭在摇篮的办法,选择了公关Hard模式,只为了他们被爱情和正义冲昏头脑的公子哥。
花了十五分钟看完新闻,陆离又不能释怀地依次点开未接来电、短讯、所有社交软件的通讯录。
没有、没有,除了工作电话什么也没有。
心跳从频繁急促随着之间的动作越来越沉重。
也许是秋来没有看见新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