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嘉没有回答他,拉住奶奶的手快步顺着通道出去,找了个条路先往高处走,斜着的伞尽可能撑到奶奶的头上,“林清和,我们去哪里?”
“顺着巷子尽可能往高处走,这边每一条巷子都是通的,走到高处找地方避雨。”林清和看了眼向嘉,她身形单薄但脊背挺的很直,并不脆弱,“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江边还有几户老人家里子女不在——”
向嘉突然肩膀被大力一揽她带着奶奶整个撞进林清和的怀里,手里的伞跌落,迎面巨大一截断木带着沙石滚滚而来,带着她的雨伞轰然而下。
一个小型挡水坝被冲毁了,泥石流冲到了房屋区。
林清和拉着向嘉往后迅速退去,把她带到安全地带,指了一条小路匆匆说道,“从这里往上走,看着路,一定要走小路。绕着走,快点走。”
向嘉整个人都是懵的,刚才她离死亡很近。
林清和环抱她时的体温似乎还在,他长的高手臂很长,是把她整个护在怀里。那瞬间,向嘉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生命脆弱。
没了他的遮挡,冰冷的雨水混着风把向嘉浇透了。她嗓子很紧,拉着奶奶的手往窄巷子里走。
他们分别,向嘉走了两步,回头冲着已经跑远的林清和大声喊道,“林清和,注意安全!”
林清和脚步一顿,随即扬起戴着佛珠的手摆了摆,身影便拐进了下行的巷子,消失在肆虐的暴雨中。
向嘉快到街上的时候遇到了阿乌,阿乌把她们带到了镇政府大院。这里聚集了不少行动不便的老人,一开始是山洪冲毁了住在山前的人家,镇上人都去帮山前的人家转移,没想到江边也淹了。
阿乌安排好她们便着急忙慌出门,镇上的青壮年不多,能干活的都在干活。阿乌算是‘年轻力壮’里的一波了,她得去扛沙袋筑堤坝防洪水。镇上还没有完全冲毁,就有希望。
向嘉在楼房里住了太久,快要忘记了人们最原始的模样。
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每个人都拼尽全部努力地活着。山洪来势汹汹,以着一种吞天食地的姿态,要将这个小镇吞并。
但这里的人不愿意,他们尽管并没有多少劳动力。但他们各司其职,有一点行动能力的老人照顾没有行动能力的老人。
没什么力气的在后方装泥沙袋,有力气的扛沙袋在前方治水筑堤,能防一点是一点。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害怕,但没有人退缩。
向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入了装沙子的队伍,她明明已经脱离了这个地方,走出去了很多年。
重复的动作挥动上百次,比在健身房练一天还累。她累到麻木,脑子是空白的,机械重复地干着同一件事。
雨披早就破了,身上湿透又被体温烘热。雨浇在身上一开始有些疼,等习惯了之后,只是沉重。
她的母亲是个努力挤进城市的农村人,学历不太高,靠着勤奋努力在城里有了一份工作。她不想回到穷困潦倒的大山里,她想留在城市。
钢筋水泥盒子的鸽笼房虽然局促,但那里盛着她的梦想。
她目的性很明确,她要扎根在城市。她找的男人必须是上海户口,于是她找到了向嘉的父亲。为了能嫁进去,她主动追求,想方设法让自己怀孕,可怀上了对方的母亲始终不松口娶她。
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她肚子里能生出一个男孩。他们家重男轻女,生出男孩结婚,女孩的话,那就再等等。
曾经的母亲一直以为向嘉是儿子,她嗜酸肚子是尖的孕吐很严重胎动时很有力量非常活泼。所有孕期反应都在提醒着她,这一定是个男孩。
她在生的前一刻还幻想着一举得男能嫁进去,到时候就可以骄傲地挺起胸膛,告诉所有人,她是上海人了。
向嘉出生那天雨很大,她妈哭的声嘶力竭。奶奶掀开包着向嘉的被子看了眼性别,转头把煲好的鸡汤倒了。
外婆不认字,不会说普通话,只会磕磕绊绊讲几个常用的字。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赶到那个繁华的大城市给女儿伺候月子,连一口水都没喝,便被塞了个孩子。
她倒出一背篓吃的,把刚出生的向嘉放了进去,背着向嘉走上了返乡路。
她的火车票是央求路人帮忙买的,那时候回程的火车还是三十多个小时。她在漫长的时间里,接受了那么大一个城市但容不下一个婴儿的事实。
向嘉的名字是外婆取的,外婆不认字,也不知道具体的字是什么,只知道是家的音。她希望她的孩子有家,不要再被抛弃。
外婆的病其实早有征兆,她丢三落四,忘东忘西。可没钱去大地方检查,她也不舍得把钱花在‘没用’的地方。
她要给小孙女攒读大学的钱,她要给小孙女攒嫁妆。直到她一次糊涂摔断了腿,生活不能自理。
远在大城市的母亲终于是赶了回来,见到了厌恶已久的向嘉。
外婆被送到了疗养院,向嘉被母亲带回了上海。
母亲说外婆是糊涂了,为了接她放学跌进了疗养院门口的小水塘里淹死的。因为向嘉走的时候跟外婆说,她一定会回来接外婆,一定会回来看外婆。
可向嘉被送到了寄宿学校,一个月给出门一次。她没钱买车票,她那时候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在陌生的地方被抱团的同学欺负自身难保,她活的很艰难。
她见不了外婆。
她不知道外婆是自己心甘情愿走进了水塘,还是意外跌进了水塘。向嘉后来去看过那个小水塘,特别浅,躺进去翻个身脸就露到了外面。
可外婆就是在那里把自己淹死了。
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拼尽全力赚钱买一套房,留在大城市。说着最标准的普通话,成为上海人,在冰冷的水泥钢筋建造的高楼林立之间,找到一个栖身之地。
不知道装了多少个袋子,雨势渐渐小了,装沙运沙的人动作慢了起来。向嘉两条手臂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麻木地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砂砾刮到她的皮肤上,粗粝的疼。
向嘉甩了甩手,甩出一点血痕,很快就淹没在雨水中。她这才发现纱布早就被血染红了,但雨水冲刷,血的颜色很淡了,与泥土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她仰起头看天,猝不及防跟站在水泥袋前的林清和对上视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身上穿着一件粗糙的黑色雨衣,脸上身上都是泥,他个高皮肤白,脏成这样依旧在人群中英俊的十分瞩目。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拎着沙袋高高扬起,修长手臂很有力量,沙袋被他扔到了人工挡水堤坝上,稳稳垒到了高处。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送红包
第11章
◎失控◎
“白富美这么接地气的吗?白富美在装沙子。”陈小山扔完最后一袋沙,伸手拍了下旁边的草丛,借着上面的水洗干净手,“她昨天戴的那个带钻手表,你猜多少钱?”
林清和捡起地上的铁锹拎在手里,踩着沙袋绕到另一边检查洪水情况。
雨势小了,但水势并没有减弱,仍然汹涌。
这场灾难太突然了,让人猝不及防。
经过岁月沉淀的青瓦建筑此刻暗沉,百年历史的苗寨因为这场雨冲毁了好几家,已经挂果的猕猴桃树横七竖八倒在山坡上。江边全陷在了水里,这是溧江水坝建成后第一次江水失控,非常糟糕。
江上雾气缭绕,天边雨雾渐渐散开,远处青山有了清晰的轮廓。沿江好几个寨子,几百户人家,不知道受灾情况。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着,他甩掉身上的泥,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到裂成蜘蛛网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三条红色预警,一条溧县水灾新闻,还有母亲的短信轰炸。
林女士:“溧县下暴雨了,你那里怎么样?你还住在江边,安全吗?回我电话。”
林女士:“我就说让你走,你不听我的,怎么样?淹到你了吧!”
林女士:“怎么不接电话?你在干什么?”
林女士:“林清和!”
林清和蹙眉重重按着手机屏幕回复:“您能不能让我安静几天,别发疯了——”
手机屏幕拉向嘉时撞墙上了,碎的非常均匀,打字有延迟,几个字打的稀碎。他删掉了后几个字,只回复,“活着。”
把手机塞了回去。
“十万!一个手表,十万。”陈小山语气夸张,比划着,“巨他妈有钱,长得又漂亮,她不会是什么大明星吧?你觉不觉得她长得像明星?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所有长得好看的女孩。”林清和走到最边缘查看土质情况,别再塌陷了,泥石流之后就是大面积塌方,“你都在梦里见过。”
“不是那个,我是真觉得她的脸很熟,特别像明星。”陈小山从裤兜里摸出一盒薄荷糖,撕着包装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他妈鬼天气,酒吧算是彻底营不了业了。我原本还想今天提前过去给木桌钉起来,再把边缘做个抛光。吃糖吗?林哥。”
林清和伸手拿走了陈小山的糖,自然地装进了自己的裤兜。
陈小山:“……老板,我没让你全拿吧?”
“你爸过来了。”林清和拎着铁锨走下土坡,“今天这么大的事,你爸不会好受。再废话那么多,你爸会把你从这里踹下去。”
陈小山倒是不怕他爸,但很听林清和的建议。
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小混混,十几岁不读书跑出去混,差点被他爸打断腿。混了几年没混出名堂,看别人回家乡拍短视频直播赚钱,他也买了设备回来直播。
连电费都没赚回来,又被他爸揍。
直到林清和过来开酒吧,他才终于有了工作。林清和教他调酒,让他在酒吧打工兼职直播,只要不拍林清和,随便拍。陈小山的收入在这一年里达到了有史以来的巅峰,过上了梦想的生活。
他对林清和很崇拜,也言听计从。
陈小山看了眼带着人走来的陈建忠,不要薄荷糖了,一抹身上的泥,拎着铁锨跳下沟渠走了。
“这边控住了吗?”陈建忠搓了搓满是沟壑的脸,他是桐镇的镇长。负责一方安危,桐镇早上下暴雨,他便奔波在各个鸿沟之间处理山上的水,却没想到江水还能倒灌,他都快愁疯了,“我刚从江边回来,第一排全部淹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多户人,可怎么办啊!”
林清和年纪不大,办事特别稳。他来的第一年就帮当地卖了快要烂在地里的猕猴桃,今年年初他说要帮溧县拉投资,还真被他拉来了一个大公司,有钱有能力接收县城的烂尾工程,又对这个地方感兴趣。
县里招商办的都想把他供起来,可惜,他不喜欢坐办公室。
他还开着那个小酒吧,白天睡觉晚上唱歌,他靠着这个酒吧盘活了桐镇的客栈。说不上大富大贵,至少有饭吃,让人看到了希望。
林清和的来头谁也不知道,他不说自己的事。只知道是上海人,来这里度假,喜欢这里就住下来了。
陈建忠特别喜欢他,觉得他有文化见识广。读过大学,对各行各业都了解,办事可靠。
镇上的事,他很喜欢找林清和商量,林清和提的建议很靠谱。
“暂时控住了,只要今天雨停了就不会再扩大损失。”林清和余光里看到向嘉和村里的几个妇女一起离开了,她不知道穿谁的雨衣,又大又宽,显得她瘦小单薄,“人都没事就好,慢慢重建。”
“猕猴桃都被冲了,刚挂果真可惜。”陈建忠眼睛泛红,狠狠抹了一把脸,取出烟盒递给林清和,瞬间便被雨水淋湿了,他又装了回去,“那投资旅游的大公司,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得上我们镇。”
“这次是整个县的,不单单是我们桐镇。”林清和的话一顿,看向远处散开渐渐变薄的乌云,整个县更倒霉,损失太大,就没有投的价值了,旅游景区很怕自然灾害,“我再想想办法,您先别急,先保障山洪不会再进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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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傍晚六点停的,临江的一排房子全泡在水里,只能看到青瓦屋顶。
当地人给向嘉找了一套苗族绣花两件褶裙,换掉了她那湿淋淋的一身。手上的绷带没有再扎回去,伤口泡水都胀起来了,向嘉喷了些云南白药想让它晾一会儿,怕捂臭了。
镇政府大院支起了锅,镇上开饭店的都拿家里食材过去给受灾的住户做饭。他们已经迅速支起了床铺,做起了灾后工作。
向嘉没有过去,她在土鸡火锅店的广场边缘看溧江。
厚重的乌云散开,青山与天的交集处一道纯粹的金光劈开云层,突然就跃了出来,金光瞬间染红了天,一望无际的天空燃烧起来,如火如荼。
世界落入一片金色,山脉渐暗,江面平息。
“那边吃饭了,你在这里喝风?”男人清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向嘉回头,林清和的衬衣外面套了件黑色夹克,夹克的款式老的像是二十年前的,但穿在他身上就很合适。他的颜值能撑起所有的衣服,笔直的长腿顺延而下,落入黑色的半截雨靴里。
他手里拎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看起来很软的白发糕。发糕的发酵香气清淡,随着他的走近飘了过来。
中午那盆鱼消化的很快,向嘉饿了,上一个月健身房都没今天流的汗多。
“吃饭了吗?我不知道。”向嘉怕看到流离失所的老人麻木的眼神,怕看到灾后满目疮痍,她看着林清和落在金色夕阳光下的脸,风很寂静,她问,“林老板,这个发糕是给我吃的吗?”
“不是。”林清和拒绝的干脆。
“看起来不错,甜吗?”向嘉没有理会他的拒绝,伸手到他面前,“给我掰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