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泽抬起头,俯身,尚有海盐味道的湿润唇亲一亲方清芷,方清芷没来得及躲过,如浅滩上的鱼在小水洼中摆尾。
陈修泽说:“抱歉,我年龄大了,不了解如今的新事物。”
说到这里,他歉疚:“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方清芷声音还是强硬撑出的冷:“不喜欢。”
陈修泽倾身而来,一手握着她伸出的手,扣在掌心,另一手插入她发间、托着她后脑勺,低头含住她的唇。
“我想听你讲真话。”
方清芷被他吻住唇,呜呜两声,她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对方举动简直惊世骇俗。他非但不嫌、反倒与她亲吻,种种行径不可理喻。方清芷此刻无力,听他低声:“清芷,你并不那么排斥我,对不对?”
方清芷说:“我不知道。”
她遭受震惊太多,现在不肯配合,陈修泽也不恼,只笑:“没关系,或许多几次,你就知道了。”
方清芷不肯同他多说,她披上真丝,有些羞恼,这次脸颊当真有了血色红晕,浅浅淡淡落在皎白肌肤上,宛若晚霞。她背对着陈修泽而躺,蜷缩身体,往外移了移。
陈修泽没有强行拉她回来,他让方清芷睡内侧,自己睡在外面——免得她一躲再躲、从床上跌下去。
方清芷这次入睡格外快,不知为何,浓浓倦意逃脱不掉、摆不干净,她甚至没有多余精力去担忧身侧陈修泽会夜袭……她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她尚未醒来,便听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时而伴随着孩童啼哭,乱作一团。方清芷清晨刚醒,听到外面动静,愣了愣,换上自己的衣服,才往外走。
只见一美貌逼人的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坐在客厅沙发中,言辞激烈:“陈修泽在哪里?当初他让我生下平安,现在平安需要爸爸,日日夜夜的哭,让我怎么办?”
方清芷微怔。
爸爸?
温慧宁落落大方,她说:“大哥现在不在这里,苏夫人,倘若您有事来寻大哥,应该去公司让秘书通传,或者去找阿贤——您现在来势汹汹,来我们家中找人,是否有些不妥?”
苏俪俏越过她肩膀,看方清芷。
她说:“这位便是陈修泽藏娇的那一个?”
温慧宁说:“这是我大嫂。”
苏俪俏抚摸着女儿手背,慢条斯理:“你们这种人还论什么’大嫂’?当初我跟孟先生时,也是有过风光,现在还不是看人眼色……”
谈话间,陈修泽同陈启光前后而来,一瞧见客厅中的苏俪俏,陈修泽微微蹙眉。
苏俪俏站起来:“修泽。”
陈修泽略微颔首:“稍等。”
他拄着手杖,走到方清芷面前,俯身望她素净的脸,低声:“同我进来。”
方清芷没有回避,她安静跟随陈修泽进卧室,等房门掩上,她听陈修泽缓缓说:“方才门外那个,是我养父的妻子,也是如今还在世的唯一一个。她手中牵着的,也是我养父唯一的孩子。”
方清芷说:“你同我讲这些做什么。”
陈修泽微笑:“不想令你多想。”
方清芷轻声:“我不会多想。”
——她什么都不会想。
第10章 伤疤
那日报纸上、舅舅口中的传闻真真假假,皆不可信。
唯一确认的,是孟久歌的确已经过世了,他那些传言移居温哥华妻子儿女,也的确已经不在人世了。
方清芷不想知道这些,她能很好地遏制自己的好奇心——在这个世道,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险,不是吗?
她甚至不愿去多想陈修泽的事情,近乎消极地同他相处,只盼对方早早厌倦,放她离开。
就连方才那句话,也存了情绪。
一则想到昨夜对方做的孟浪事,他此刻表现得仍旧道貌岸然,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谁能想到现在正和煦温和同她说话的人,昨天俯首于她秽处。
方清芷移开视线,不看他。
陈修泽没有被她语气中的刺伤害到,他温和地说:“你是我的女友,让你放心就是意义。”
方清芷说:“说不定你另有所爱才能让我放心。”
陈修泽不气恼,他微微笑了,抬手,手背轻轻贴她的脸颊,蹭了蹭她微凉的肌肤:“是不是昨天晚上咬痛了你?”
方清芷未料及对方竟还能道貌岸然提这件事,她素来克制,信奉节制不滥欲,青天白日下绝不言夜间事。此刻听他再说,她立刻制止:“不要再提了。”
陈修泽说:“好,那你先休息,我让人准备些吃的,再让人将她送走,好吗?”
仍旧是征求的语气。
方清芷说:“你不需要同我讲。”
陈修泽只是笑,他不恼方清芷对他的这种态度。她闹也好,不开心也罢,显现在脸上,总好过冷冰冰地对着他,如一块儿顽冰、不许他近身。
他喜欢展露出情绪的她。
陈修泽离开后,方清芷才坐在床边,这卧室虽然是主卧,但远远不及陈修泽山顶豪宅的那一间大。几乎无甚装饰,家具皆是红木的,一股沉压压、庄重古板的模样。卧室的主人却不庄重,庄重的男性绝不会做出那般亲吻蕊心的事情来。方清芷急切想让自己忘掉昨日窘态,遗憾越是羞恼,越是深深印刻脑海中,摆脱不掉。
她不肯卧在床上,又不愿去外面——
隔着门,她仍听到外面的女孩啼哭、女人的争执声,不仅仅是苏俪俏,还有温慧宁,阿贤,乱作一团。方清芷不知前因后果,更无心参与他们其中是是非非。
她只起身,在房间中踱步,观察。
墙上悬着一副字画,同样的颜体,不过字不如书房里那副好,大约是主人之前写的,只六个字。
「宽而栗,严而温。」
方清芷读过这一句,出自《淮南子·汜论训》
全句——
「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
不是什么深刻的名言警句,只是不知为何陈修泽单单摘了这六字悬挂卧室中。方清芷伸手去触,宣纸也不是顶好的,应当也有了年头,抚摸时有脆裂声响。
她缩回手,又望其他地方。
陈修泽之前似乎一直同自己的兄弟姐妹住在一起,方清芷能感受到,他是一个极其在意家庭和亲人的人。而他卧室中没有其他女性存在的痕迹,意外的是独居男性如此喜洁净,也没有香水的气息,只有淡淡的檀木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方清芷走到窗前的桌子前,上面摆了一些外文书,她手指点着,逐个看过去,有英文,有德语,还有一个法语学习的资料,她愣了愣,抽出,打开看,里面详细做了笔记和圈点。
难道这都是他自学的?
方清芷愈发觉得荒谬,她坐在椅子上,拉开抽屉,只看到整齐的笔记本,还有一些钢笔,墨水瓶……还有一个小小的、擦得发亮的铁盒子。
盒子平平无奇,瞧起来像十多年前的旧东西,但擦得干干净净,想来主人常常打开看。方清芷屏住呼吸,打开盒盖。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生锈的铁钉。
奇怪。
方清芷确认那不过是枚再普通不过的钉子,只是不知为何陈修泽要这样妥帖收起。百思不得其解中,隔着玻璃窗,她看到楼下阿贤已经客客气气地将苏俪俏母女送上车。
她将盒子放回原处,听到身后门被敲响,不轻不重三声——
“清芷,”陈修泽说,“吃早餐了。”
其实真正吃早餐的,只有方清芷和睡眼惺忪的五弟陈永诚,陈修泽也在,他已经吃过了,面前只摆了一份粥。
陈启光和温慧宁都早早吃过早餐、离开去公司了,家里只剩下他们几人。
一张大圆桌,不过座次颇为随意,方清芷观察一下,并没有刻意的固定座位,主座悬空,陈修泽坐在右边,再右手边是留给她的位置,已经摆好碗筷。
对面是陈永诚,他显然刚起床没多久,头发还是乱糟糟的,睡眼惺忪。
方清芷已经意识到这个家庭的不同之处——陈修泽看起来守旧,绝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他并不赞成将妹妹们培养成用来联姻的合格贵妇,对待两位妹妹的教育都颇为上心,和弟弟陈启光差距并不大。
陈启光和温慧宁都是在香港读到大学毕业,之后进入公司做事,两人相差一岁,无论是学业还是职场规划,都是同水平线上。
更不要说四妹陈至珍,在英国念完大学后又取得硕士学位,如今正潜心攻读博士。
无论陈修泽究竟是不是好人,但他的确是位精心教育弟弟妹妹的好兄长。
可昨天晚上,陈修泽抽打陈永诚——
方清芷唯独和俞家豪有几分姐弟情谊,但她从没有对弟弟动过手。
茫然间,陈修泽端了一碟虾仁炒蛋,放在她面前,又亲自盛了一份青鱼秃肺,一碗虾子大乌参。
“我听阿贤说,你父母是从上海来的,”陈修泽微笑,“这些是请上海一位老师傅做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方清芷说:“我父母家穷,就算是在上海,也没有吃过这样好的饭菜。”
陈修泽说:“刚好,我也没有吃过——永诚,帮我拿个碗,我也尝一尝。”
他说的再自然无比,陈永诚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方清芷猜测昨夜陈修泽定也抽了他的屁股。陈永诚十分听话,拿了碗,又回来,双手压着桌子坐下,屁股刚刚碰到椅子,又痛到吸口冷气,冷汗涔涔地撑着桌子起身。
陈修泽给方清芷夹白灼菜心:“你做什么?”
陈永诚苦着脸,连带着酒窝也不明显了,叫苦不迭:“屁股痛。”
陈修泽说:“讲话要文雅。”
陈永诚看了看方清芷,才慢吞吞改口:“吾臀甚痛。”
方清芷抿唇,她问:“怎么回事?”
陈永诚张口:“我哥打的。”
方清芷问:“为什么打你?”
陈永诚讪讪:“……和人打架。”
陈修泽盛好菜,放在方清芷面前:“不仅同人打架,还随意损害他人财物。”
说话间,陈永诚已经自动端起碗,呲牙咧嘴:“我实在是坐不下了,还是站着吃吧。”
方清芷问:“打这么严重吗?”
“不严重不严重,一点儿也不严重,”陈永诚头摇得似拨浪鼓,“大哥已经手下留情了,你看到启光的手——”
“小五,”陈修泽说,“吃饭。”
他仍穿着一件干净的旧衬衫,一丝不苟地将纽扣扣至顶端,系一条真丝领带。
陈永诚立刻收声,对方清芷一笑,酒窝深深:“不说这些了,大嫂,你先吃饭。”
方清芷很不适应这个称呼,事实上,陈永诚比她还要大些。她夹了一片菜心慢慢地吃,缓缓思索,忽然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