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方清芷认定自己大约是疯了,她甚至不确定跪下的那人是不是自己,已然神色恍惚,直到次日清晨,还无法理清。
她倒想要将这些记忆统统洗干净,就像传说中的孟婆汤,将属于这一部分的记忆碎片拔下来,洗干净,再装好。
遗憾世上没有孟婆汤。
没有忘川。
方清芷早晨吃得很少,她不肯吃白粥,都盛好了,她盯了一阵,并无胃口。
陈修泽让人重新给她炖了冰糖雪梨盅,润喉滋养。
方清芷才一点点地喝下去。
回去后更是糟糕,阿贤带了鲜奶,递给方清芷一瓶,她接过,还没喝,就已经有了呕意。
方清芷干呕两声,陈修泽立刻让阿贤拿清水来,一边给她顺背。
阿贤喜出望外:“是不是有了?”
方清芷第一次吼出脏话:“有你老母!”
阿贤:“好的。”
方清芷喝了好多水,慢慢地将清水咽下,总好过上次猝不及防的吞。陈修泽怜惜她,将她面上发丝掖回而后,安抚地揽着她肩膀:“不如在我腿上躺一躺。”
方清芷闭上眼睛躺下,枕着他的腿,口腔中似乎还有他睡衣上摆的味道,不,不能再想。方清芷不能回忆,她感觉自己遭受到巨大冲击,她并不知还能这样。
陈修泽的手背轻轻蹭着她脸颊,温和:“想不想陪我去吉隆坡?”
方清芷喃喃:“吉隆坡?”
“你的假期还有几天,”陈修泽说,“我想要带着你一块儿过去,散散心。”
方清芷闭上眼睛:“我记得小时候听说那边马来人同华人发生了很严重的种族冲突。”
陈修泽抚摸着她的头发:“嗯,七年前就由联邦政府接手了。”
顿了顿,他又说:“那边华人很多,有趣的地方也很多,牛肉仁当,娘惹炸鸡,参巴酱虾,甜酸鱼……”
陈修泽微微回忆着,手掌在方清芷身上轻拍,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聊着聊着,他声音止了,低头看,方清芷睡着了。
陈修泽对阿贤比了噤声的手势,就这样搂着她。
方清芷还是跟随陈修泽去吉隆坡了。
陈修泽和东南亚很多人来往密切,做药品生意。在东南亚如此多的国家城市中,吉隆坡明显具备着一定的地理优势,也正因此,陈修泽在此也购置了房产,以做休憩和谈生意之用。
方清芷对这里的亚参叻沙很感兴趣,味道要比香港的几家店做的好吃,也更合她口味。刚来的第一天,陈修泽陪她四处转了转,第二天,他便没时间了,仍旧让阿贤陪她。
第二日,方清芷回来的时间要早些。
她进了房间,只听见隐隐哀鸣,心中好奇,循着走廊缓步走,终于停在一扇门外,她直觉陈修泽在里面,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又听陈修泽的声音,同她平时听到的语气不同,现在听起来冷漠得像把刀。
他问:“人在哪儿?”
门是虚掩的,方清芷伸手一推,开了。
她瞧见了陈修泽手上的血。
瞳孔骤然收缩,方清芷转身就跑,只觉胃中好似起了一场风浪,阿贤阻拦不及,看着她蹭蹭蹭上去。
随后是赶来的陈修泽。
陈修泽只简单说:“这里交给你。”
阿贤说:“好,不过,大哥,您先去换身衣服吧。”
陈修泽擦了擦手指,沉默看方才方清芷跑过的地方,走廊空空,尽头是她放下的购物袋。
方清芷已经趴在床上,双手捂住耳朵,她难以相信自己眼睛瞧到的一切,可理智提醒她那些都是切实存在的。你当陈修泽是什么大善人?你早就知道他……
陈修泽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干干净净的衣服。
方清芷仍觉他身上有浓厚的血腥味。
陈修泽没有同她解释,只放缓声音,温柔问她,晚上想吃什么东西?
方清芷摇头。
她现在没有胃口。
陈修泽抬手,摸她的脸,是与方才大相径庭的温柔:“多少要吃些,胃里没有东西,容易患病。要不要吃椰浆饭?还是肉骨茶?或者两个都吃些?”
方清芷不言语,又听陈修泽一声叹,他抬手,触着方清芷的脸,柔柔:“那个是坏人,清芷。”
方清芷说:“你总是将我当小孩子哄。”
陈修泽笑了:“怎么会?我若是将你当小孩,就该告诉你,那个是瘟神,是邪魔,我在为民除害,斩妖除魔。”
方清芷差点笑出声,睁眼看他的手,又笑不出了。
她喃喃:“我都不知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陈修泽说:“瞧你,怪我将你当孩子,你自己也把自己当孩子——大人眼里,难道就只有好人和坏人?怎么区分?但凡做过一件坏事就是坏人?那经常做恶的人偶尔做了好事,算好还是坏?”
方清芷不说了。
陈修泽捏了捏她脸颊:“我们都只是人,芷宝。”
方清芷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只是不肯再下楼。她不想再住这里,陈修泽也理解,次日便订了酒店,伴她一起住在外面。
即将返港的一日,又遇到问题,方清芷常穿的一件衬衫,有个扣子松了些。她刚穿上就瞧见,担心路上那扣子掉了出丑,又脱下。
陈修泽刚好瞧见:“怎么?”
方清芷递给他看:“扣子松了。”
陈修泽翻开那粒纽扣,仔细瞧了几眼,让酒店送来针线盒,自己穿了线,拆了扣子上原本的白线,看了看其他扣子的订制方法,一根一根地缠上,订结实。
方清芷愣住:“你还会缝衣服?”
陈修泽用小剪刀剪掉固定好的线头,放下针线剪刀,将衬衣展开:“穷人家的孩子会的东西总要多一些。”
方清芷抚摸着衬衫纽扣,喃喃:“可是我不会订这么好。”
不是谬赞。
陈修泽甚至不用简单地打绳结,而是在里面穿插几针,便固定得结结实实。方清芷不会这些,她家中穷,也无人教她这样订纽扣。
陈修泽笑:“所以,你才需要我这般照顾你。”
方清芷慢吞吞穿上衬衫,她忽然说:“如果我小时候有你这样的兄长便好了。”
陈修泽微笑渐收。
他说:“别说胡话。”
方清芷低头,一粒粒系纽扣,她想,陈修泽现在怎么如此正经。
明明前几日要她手握时,还一直唤她bb猪,要她认契爷。
作者有话说:
备注:「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
来源自蒲松龄《聊斋志异》原文
第20章 烟花
方清芷自认是无心无肺的人, 她幼年依恋父母,然父母皆早早撒手人寰。后来寄居于舅舅舅妈手下,莫说依恋了, 舅舅舅妈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 更何况她一个“外人”。
她自小便知求人不若求己, 也很少求助他人。
掐指算算,当初选择向陈修泽求助,已经是她罕见地、能拉下自尊的时刻了。
然后就成了如今这种局面。
勿论夜间如何,白日里的陈修泽还是文质彬彬的, 不会再逗着她要她叫那些称呼,登机时, 也拉着她的手,让她走在前面, 像忧心她跌足。
方清芷又回了香港。
起初还常常做噩梦,梦见陈修泽一身血地鞭打他人,沾了水有刺刺毛边的牛皮绳鞭子,面无表情地一下挥过一下,皮开肉绽;后来忽然梦到被鞭打的人成了自己, 眼里全是看不透的黑。
此等噩梦困扰了她两日,但陈修泽待她温柔如旧, 又请人熬了安神药熬给她喝,几天喝下去,渐渐地, 她不再做梦了。
不多时, 又到了返校日, 老师病体渐渐痊愈, 仍旧精神奕奕地同他们讲课, 方清芷的笔记本记了好几页,直到放假,都没有见到学长。
她这些天听到老师唉声叹气,说梁其颂几天不来上课,说有人在澳门那边赌场见过他。赌这字是碰不得了,轻则斩指斩手重则一家人灭散……谁也想不通他竟也去赌场这种地方,他父母也急得上火,饼店里差人看着,夫妻俩齐齐去澳门捉儿子。
方清芷心思沉沉。
那时候梁其颂说要日日来堵她,恰好陈修泽要去吉隆坡,方清芷便跟他一同离开。归来后,方清芷庆幸他没有再坚持上门,此刻听闻对方竟沾了赌,那点庆幸也化为了沉重。
为何要说她是自甘堕落。
在方清芷眼中,赌博何尝不是自甘堕落。
方清芷什么都做不了,真要说能帮对方什么……
大约只能替他多上柱香,祈求他早日清醒,重返校园。
她心中有杆秤,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能规劝他回来。她如今同样泥菩萨过江难保自身,怎能再挽救他人。
方清芷也不理解,梁其颂那样聪明的人——
他本该有大好前程,实在不该为情所困、走上这条不归路。
就连她都能看开,梁其颂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如此想着,面对老师的凝重眼神,方清芷也只能如实回答:“我没办法劝他。”
也不能劝他。
老师说:“我知道其颂心中有你,你说的话,他一定能听进去。”
已经放课了,老师让方清芷留下,是想让她劝劝自己的得意门生。他惜才爱才,实在不忍往日努力上进、单纯正直的学生犯下如此错误。
方清芷说:“我同他吵过架,如今不相往来。”
老师皱眉:“那就更应该你去说,他或许只是一时激愤上头,是同你怄气。”
“不是,”方清芷说,“是我交了男友,学长他认定我是为了——”
她停下,若无其事继续往下:“总之,我不能去劝他,老师。”
老师终于意识到一些东西,凝望她:“你的男友对你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