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爷爷是老乡,早年就认识你父亲,”温冉解释道,“当初你爸遵循银行规定,没借贷款给我,都是情理之中。我在银行碰的壁还少吗?挨个儿恨一遍,我要得罪全球的银行。”
温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他瞧了一眼姜锦年,又补充道:“承林,我太太和你母亲是旧相识。当年你的母亲推销理财产品,我太太也帮了忙,后来被罚款,被亲戚朋友责骂,我们可能是在家里讲过两句闲话……”
他一句话还没结束,姜锦年打断道:“哦,原来真的有仇有怨。这不是误会,是我们不知道的陈年旧事。我婆婆进监狱之后,从前交往的朋友都散掉了,无迹可寻,查不过来,那我今天代替婆婆向你和你的太太道歉。”
温冉道:“客气了,客气了。”
温冉的妻子接话:“我也有错的。当年我那几个亲戚,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听说理财能暴富,求着我要去买。”顿一下,叹口气:“我和温临细致地谈过了。我对他说,他再跟你们过不去,我就不是他的妈。温临早慧,两岁能认字,二十岁读完大学,帮他父亲做大了公司。他提醒你有女儿,我拿人格担保,他就是在吓唬你,不会对你孩子做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有女儿,就是我孙女,今年四岁了。”
姜锦年试探地询问:“孩子的妈妈是谁呢?”
温冉的妻子说:“啊,你们认识她的。”
温冉轻扯妻子的衣袖。两人面面相觑。窗外月光如流水倾泻,这夜晚寂静无边。昏暗的树影在空气中飘浮,映在视野里,似乎是一种诡异的形状。温冉起身,关掉窗户,这才如实说:“孩子的妈妈叫杜兰薇。据我们所知,杜兰薇她母亲都不清楚女儿生过孩子。四年前,杜兰薇是借口去国外进修……”
姜锦年道:“她现在去了南方工作。”
温冉点头,却不言语。
他似乎正在用秘密换取信任。临走之前,他还一再强调:他代替儿子道歉,保证今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他只拜托傅承林停止这一轮的资本推动。经济市场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们两败俱伤的结果一定是——双方都会被别人吃掉。
傅承林并没有答应,直说:“我从不主动挑事。”
温冉道:“明白。”他牵着妻子消失在黑茫暮色里。
从那天算起,温临似乎真的消停。最直观的反映是,山云酒店终于成功上市,从头到尾并未爆出任何负.面新闻,股价一路飙涨,受到了全方位的重视。
姜锦年参加了庆功会。
傅承林和她说:“上市失败的时候,我还没结婚。上市成功这几天,我们家团子都能满地跑。”他看着爷爷在众人目光聚焦下开启一瓶香槟,而他坐在台下的餐桌边,悄然与姜锦年碰杯。姜锦年品尝一口酒水,却说:“你身价更高了,我有压力啊。”
傅承林反过来称赞她:“你的股权和股票投资都做得很好。基金规模一直在涨,过个几年,你能给自己买一艘游艇。”
姜锦年摇头:“我只是在给你打工。”
傅承林从公文包中拿出便携笔记本,快速翻到了最新的排名页面。他指着姜锦年管理的基金,鼓励道:“你的排名提升了二十三位,挤进前百分之五,你已经是一流的投资经理。”醇香的葡萄酒气息在高脚杯中漫开,厅堂中明光耀亮,更显纸醉金迷。姜锦年望着资本铺成的世界,冷静道:“今年是2018年,我28岁了,从业四年,牛市熊市都见过,被高手们领着入门。要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能问你。公司团队配合得默契,我的助理余乐乐也很聪明,我能有今天,是靠了运气……”
话说一半,她记起曾经和傅承林打过赌。在海岛旅行时,他和她开过那种情侣的玩笑:当她成为一流的投资经理,榜上有名,她就要把自己赔给他。
姜锦年绝口不提此事。
她觉得傅承林一定忘了。
然而,当晚回家,傅承林解开领带,向她讨债:“愿赌服输,你该把自己赔给我了。”他看着她的神情里,明显暗藏着征服欲。这般意念昭彰的注视,让姜锦年心跳如雷,她在浴室中一退再退,直到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面。
雾气为他们营造了意境。
傅承林迫近她,亲吻她,水滴溅在他的衣袖上,他也没脱衣服。白衬衫变成了半透明,贴在他胸膛上,勾勒肌理的轮廓,诱使姜锦年低头,矜持的欣赏中透着赞叹。她更热烈地回吻他。
他们在浴室里耗费了三个多小时。
第二天一早,姜锦年还要去公司做路演。今天是团子的一周岁生日,她决定给女儿办一个生日宴会,下午两点开始,地点选在山云酒店——往后的每一年生日,姜锦年都要争取让团子开开心心,拍一些可爱的照片,记录女儿的成长。
所以,姜锦年把今天的工作堆到了上午。她忙得不行,几乎连喝水都没时间。
而团子被外婆抱着,提前去了山云酒店。
中午十二点多,亲朋好友们来了几位。团子的奶奶、外婆、外公和舅舅都在。她的舅舅姜宏义给她表演变魔术,团子口齿不清道:“花……红色的花。”
姜宏义夸张地表扬道:“你好聪明啊!对呀!这是一朵红色的花!”
姜母拍了一下儿子的头:“好好说话。”
姜宏义扭脸道:“我跟一岁的小朋友说话,不夸张点儿,她不懂我的情绪。”他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我是你的舅舅。”
团子似乎非常聪明。她仰起一张包子脸,乌亮的黑眼睛望着他,浓黑的睫毛眨了两下,含糊地喊道:“舅舅。”第一次是在尝试发音,第二次,团子握着双手,很肯定地说:“舅舅。”
姜宏义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抱起团子,四处招摇:“这孩子知道我是她舅舅了。”他还看见了别人家的小男孩,刚从顶层花园玩回来,简直跟个泥猴似的,哪里比得上他们家的团子乖巧文静呢。
姜宏义暗忖:虽然他姐姐脾气可糟糕,但是他姐夫的性格还是很不错的。再加上姐姐那么漂亮,姐夫那么帅气,孩子果然也继承了优良的外貌基因。这一带出手,叔叔婶婶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姜宏义的交往障碍也暂时解除,整个人有一点儿飘飘然。
他好奇地问了一个问题:“团子,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团子年仅一岁,竟然先环顾四周,才说:“妈妈。”而后又开始含糊着说话,不成音的字节往外碰,间杂着英语和西班牙语单词。
姜宏义佩服道:“你将来肯定能成大器。”
团子没听懂。她看向门口,又说:“妈妈……”
姜宏义道:“你妈忙着给你挣钱。她刚和我说了,一点半才能来,你爸一点就能到这里,你爸爸是不是在你面前有些严肃刻板啊,我觉得是的。”
姜宏义自言自语时,偶尔会点头。团子也跟着他点头。姜宏义见她这样,心都快化成一滩水了,只说:“你怎么那么可爱啊,完全不像是我姐姐的女儿啊。我姐姐小时候就是个混世魔王。”
团子又开始和他学说话:“混世魔王。”
她嗓音稚嫩,吐词非常清晰:“混世魔王。”
姜宏义连忙道:“团子你快忘掉,不要和我学。你妈知道了,会来找我麻烦……”恰在此时,有个蓝领打扮的中年男人轻拍姜宏义的肩膀,男人瘦得可怜,自称是搬运蛋糕的工作人员,拜托姜宏义来帮一下忙。
酒店订做了六台蛋糕,配送清爽的菜系,饮料都是鲜榨果汁。
姜宏义虽然有陌生人恐惧症,但他也觉得,服务业的工作者都挺辛苦的,他乐于助人地往前走了几步。团子留守在原地,稍稍往后退,她和那位中年男子仍有两米距离。
团子的奶奶注意到她有些害怕,连忙要来抱她,就在这时,中年男人突然面露狰狞,拎起团子的衣领子,发疯般跑往天台的方向。
他的口袋里揣着一把刀。
餐厅里,氛围原本宁静祥和,惊变一出,立刻有傅家的亲属哭着尖叫:“是姚锐志!那是姚锐志!是姚芊她爸!救命啊,快去救孩子啊!”
傅承林还没走进门槛,就听到了这一句话。整座大楼戒严,所有的保安都在往天台冲,酒店内处处都是监控,姚锐志根本无处可逃。他还带了两个同伙——都是在郊区认识的小年轻,他们没什么眼力见,自认为胆子很大。那两个年轻人通过亲戚关系,攀附到一位常给山云酒店送货的司机。司机和山云酒店的服务员是好朋友。几人便从司机口中得知:山云酒店最近很重视一个小女孩的生日宴会,那是老板家的孩子,所有东西都要最好的,蛋糕、玩具、礼物等等。
于是他们合计一番,要在小女孩生日当天,绑架她,捞一笔钱。
捞完钱了,直接撕票。
而姚锐志的打算却是:立刻弄死,随后骗钱。让傅承林也尝一尝失去女儿的绝望和痛苦。
但他们的逃跑路线设计失误。他们与保安僵持,被围困在天台上,警察也快赶来了。
姚锐志正要掐死团子,却被他的同伙拦住。同伙颤抖着说:“你杀了她,俺们都要坐牢。你讲,让他们给俺们……备、备个车。”
天台肃冷,严冬十二月,寒风似刀。
栏杆上积雪未化,团子就被按在上面。她瘦瘦小小只有一团,姚锐志稍微用力,就能把她推下去。山云酒店总部共有四十二层楼高,从天台往下看,汽车都像是玩具模型。
团子已是双目盈泪。
她望着远方,开始抽泣:“爸爸……”泪水快要滚下来,她强忍着不哭,只是念道:“爸爸。”
姚锐志注意到,团子每喊一声爸爸,傅承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姚锐志与傅承林见过几次面,傅承林哪次不是一副潇洒从容的派头,仿佛泰山崩于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不会恐惧和慌张。
姚锐志心头激起变态的快感。他拿着刀,要割伤团子的脸,还说:“快喊你爸爸呀,让你爸爸救你呀,小宝宝。”
团子的乳牙还没长齐。她这么小,又很害怕,可是听了姚锐志的话,她反而不喊了。这时傅承林走向他们,高举两手,做投降状:“姚锐志旁边的两位朋友,我知道你们不想杀人。我来跟你们谈条件。我是山云酒店的老板,非常讲究诚信,我愿意给你们现金,帮你们逃到东南亚,换我女儿一条命……”他脚步缓慢,毫无压迫感,惶恐又紧张,声音格外诚恳。甚至他好像也眼眶含泪了。
姚锐志清楚他的本性,可是姚锐志的同伙不明白。同伙拦住姚锐志的手,说:“你当他面伤了人,还能拿到钱吗?你傻。”
姚锐志与同伙争执的那一秒,腕骨骤疼,刀被傅承林夺走。团子也被傅承林抢到怀里,又往后扔给了保安。傅承林的两位助理,以及姜宏义等人吓得命都快没了。姜宏义扑过去抱紧了团子,反复检查,确认她毫发无损,姜宏义嘴唇发紫道:“妈的,太他妈恐怖了,舅舅差点魂飞魄散。”
团子睁着眼,人还是懵的。
姜宏义安慰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再一抬眼,却见傅承林把姚锐志按在地上。姜宏义发誓他没见过傅承林那种样子,青筋暴起,戾气冲天,与平常相比,简直是两个人。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拦住傅承林,因为他们不知道傅承林要做什么。更何况,姚锐志刚才那样对人家的女儿,活该被人家父亲打一顿。
傅承林扣着姚锐志的颌骨,开始以臂力锁喉。
弄死他。
心里有这样的声音。
理智已经崩坏。
他打算掐断这个人的脖子。
他即将杀人。
杀三个人。
姚锐志的同伙们已被保安们制服。那两位年轻人跪伏于地面,双手被反绑着绳索,嘴里骂骂咧咧,傅承林又用左手捡起刀,对准某一位同伙的后颈,劈向最精准位置……
团子嚎啕大哭:“爸爸!”
她眼泪不停地流,一个劲地喊道:“爸爸……”
她往常其实不太亲近傅承林。因为她很黏着姜锦年。而姜锦年要是陪着傅承林,多半就不能陪女儿,所以团子有意识地和爸爸抢夺妈妈,还总是失败。
团子疯狂地哭,哭到打嗝,她还不会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而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团子的难过是无法掩饰的。
终于,傅承林松手,走过来,抱住她,低声说:“爸爸在这里。”
*
警方赶来以后,带走了昏迷中的姚锐志和另外两位同伙。酒店提供的监控视频证明,姚锐志的绑架是早有预谋,另外两个同伙算是从犯。
姜宏义心有余悸,咨询一位法律专业的同学:“要是,另外两个从犯……被我杀了,对的,被我杀了,我算不算正当防卫啊?”
同学回答:“从犯当时被绑起来了吧?可能是激情杀人,防卫过当。从犯对小女孩实施伤害了吗?”
姜宏义摇头:“他们为救小孩争取了时间。如果没有从犯,可能……”
同学拍一下他的肩膀:“你杀了从犯,肯定是防卫过当,要坐牢的。”
姜宏义没做声。
几天后,在姜锦年和傅承林的家里,姜宏义把当天的情景完整地复述给了姜锦年,还低头认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团子。我是一个失败的舅舅。”
姜锦年反过来敷衍他几句。那会儿团子已经睡着了,姜锦年连续一周每晚陪女儿睡觉,白天尽量待在家里,花时间与团子做游戏。那天的意外把团子吓得不轻,团子半夜会做噩梦,到处找妈妈。姜锦年心疼得不行。
周六下午,趁着团子在睡觉,姜锦年待在书房,和她的弟弟聊天。
听完姜宏义的描述,姜锦年又要多担心一个人:“你说,傅承林看起来不正常?”
姜宏义道:“当时是不冷静。”
姜锦年笑得牵强:“换做是我,我只会比他更不冷静。”
姜宏义盘腿而坐,欲言又止道:“不是的,姐姐。他那种不冷静,是一定要杀人见血……”
话没说完,卧室的房门被推开,傅承林拿着一个手机,摆在桌上,告诉姜锦年:“九个未接来电。”姜锦年百分百确定他听见了自己和姜宏义的对话,可他一句话都不解释。姜锦年连忙拽住傅承林的手腕,没让他走,请他坐下。
她当着姜宏义的面,说:“你姐夫的性格我知道,他自己可以受气,可以遭罪,但他见不得家人吃苦。那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讲了,你还没做父母,不懂父母的用心。姜宏义,我跟你说实话,要不是姚锐志被警方关进了监狱,他抢我的女儿,我肯定也会捅他一刀。”
姜宏义点头道:“是这样啊。”他表示理解了,也没追究那两位同伙差点被杀的问题。
姜锦年让他回家。
弟弟就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