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忽然喃喃了一句:“……870126.”她埋下头,隔着屏幕,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到闷声闷气、近乎啜泣的一句,“这么多年了,还是870126.”
870126.
是她的生日,也是他予以她这笔在她看来不可承受的巨款时,从不吝啬表达珍重的密匙。
她生于1987年1月26日,隆冬天,却是他少年时代唯一的暖春。
虽是他给予她,却也同样是她心里最不容践踏的丁点自尊。
而后。
监控里,一个女人大喊大叫着从门外闯了进来,扑倒在那一箱子的钱面前。
女人死死揪着着陈昭的手,生拉硬拽,“还点什么?别耽误时间了!拿了钱快走,你想要你叔叔继续在那里受苦啊!”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是你亲妈,我告诉你陈昭,你别想拖延时间,有钱不救我们,你还是人吗!”
这句话大抵刺痛了陈昭的神经。
她望着女人,视线一低,又看向自己被扣住的手腕。
视频里——
陈昭忽而转身,一脚踹在行李箱上,力气之大,生生让那沉甸甸的箱子向一旁侧倒,钱币翻飞,撒乱一地。
在众人呆若木鸡,齐齐看向满室狼藉的时刻,陈昭掏出那张银行卡,一左一右,两只手一齐用力。
“啪”。
清脆的一声响。
第5章
“然后呢然后呢?”
时值盛夏,傍晚,夕阳西沉。
进华中学正门外拐角处,有个叫“李阿婆锅贴”的老店。
既是老店,通常逃不出年久破败的诅咒。更何况进门的夹缝里,竟还硬生生挤进来个一看就不怎么正规的书摊,更是显得愈发拥挤。
书摊一旁,穿着近华中学校服的少女坐在个小板凳上,期期艾艾地看向面前一副老神在在的书摊主。
“然后呢,昭昭姐,然后女主角就把银行卡掰折了?卡里可有五百多万呢!”
陈昭膝盖上摊着一份报纸,正漫不经心地翻看。
原本这故事讲的就不走心,讲到伤心处,更是潦草敷衍。
睨了学生一眼,她笑,“这么激动干嘛,又不是你的钱。”
报纸复又被翻过一页。
她话音淡淡:“任何时候都别小看赌徒的心态,特别是穷途末路无路可走的赌徒,力气大反应快,所以,这个故事里呢,女主角还没来得及掰断卡,就被她那个恶鬼老妈一个巴掌打得眼冒金花了。”
女学生做了个吃痛的表情。
“那、那后来……钱就真给她妈妈了?花的可是男主角的钱,他们后来就没交集了?”
“要听故事先买书,”一只手平摊少女面前,陈昭嘴角带笑,“天天给你白费口水,真当我是做慈善的啊?”
女学生扭过头,视线在书摊上那堆辅导书上逡巡一圈,找了本黄冈试卷,掏出二十五块钱,放进陈昭手心。
捧着下巴,女孩陪着笑脸,小声央求:“昭昭姐,别吊我胃口嘛。”
收钱办事。
“我这不是让你好好学习,”客套话说完,陈昭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后来,女主角的妈没拿到卡里的钱,因为英明机智的女主角这么一闹,银行经理报警了。至于后来事情是怎么解决的……女主角在派出所被保护了一个礼拜,出来的时候就听说,香港油尖旺那边有人渡海过来,奉上头的话来解决这件事,免得打扰某位‘小钟生’的心情。”
她耸耸肩膀,“那个狗屁迪哥和他老板惹不起这伙人,答应跟女主角的继父达成协议,按月偿还,不再滚利。大家各走各路,互不干涉,女主角就此离家,在上海做起了孤魂野鬼,故事到这里,没了。”
“欸……”女学生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所以,女主角到最后还是没有见到男主角啊,这个作者也太没良心了。”
被点名道姓地说“没良心”,把自己的人生信口胡诌成故事,还臭不要脸同时兼任女主角和作者的陈昭,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她不忘为“女主角”说两句好话:“见他干嘛?没听到吗,是上头的人带话来,让她‘不要打扰小钟生的心情’,钟家的老爷子说一不二,女主角又不笨,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那群商业大鳄们的底线。”
女学生瞥她一眼,悄悄“嘁”了一声。
末了,又问:“那、那张银行卡呢?收回去了?还是,留给了女主角?”
陈昭没答话。
把报纸叠好,放回原位,她一边点根烟,一边扬起手腕上的手表,轻点两下时间,向女孩示意自己这只懒虫的“收摊时间”已到。
烟雾缭绕间,她吞云吐雾,好半会儿,又扭头,冲人一笑。
“问这么清楚干嘛,你没听说过,故事需要‘留白’吗,小丫头?——关于那张卡的故事,可是另外的价钱,”
她从兜里掏出颗巧克力,扔到女孩手里。
一句久违的广东话,一副唬人的架势。
“第日揾我买书再话俾你知咯,……傻女。”
(改天找我买书我再说给你听咯,傻孩子。)
=
陈昭的小摊,就是个两层的架子,底下的空隙里再摆上两个小板凳。逢摆摊时,从“李阿婆锅贴”里把书搬出去摆上;逢收摊时,又把书原样搬回。
李阿婆过去是她爷爷的战友,两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她彻底和苏慧琴一家一刀两断,在上海没了依靠——那时候,也是多亏阿婆的照料,又是给她挤出来个小门面,又是把阁楼空出间房留她住下,给她省了一大笔花销。
“李阿婆锅贴”从那时至今,成了她在上海的新家。
下午七点,一切收拾妥当,陈昭从后厨要了五个热气腾腾的锅贴、一杯白开水,端到最里的小餐桌上坐下。
她刚抽出两张卫生纸擦擦桌面,身后,后厨窗口便探出个脑袋,慈眉善目的白发阿婆满面笑容,端出盘鸡蛋煎饼到取餐台上,“阿昭,再来个鸡蛋饼吧,阿婆还放了玉米,忒香咯!”
陈昭一口锅贴还在嘴里,闻声忙不迭向后摆手。
“不了阿婆,别弄了,我今晚还有兼职,到那里有的吃,省着肚子咧——你自己吃哈,我不吃了,吃不了了。”
老人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总跟阿婆讲客气。”
知人知底,却也不再啰嗦,擦了擦手便从后厨出来。
趁着用餐的高峰期已过,一老一少,你一盘子锅贴我一盘子煎饼,吃了顿平常的晚饭。
直至陈昭收拾盘子起身,满腹心事的老人这才低声把她叫住。
“阿昭呀,”李阿婆斟酌着用词,“你白天摆摊,晚上兼职,挣的钱又要养活自己,每个月还要给你爷爷垫一大笔医药费,是不是太辛苦了?你知道,阿婆家只有那个不孝子,只都当你是亲生的咧,你学学手艺,干脆在这里帮帮手,以后阿婆死了,这家店就留给……”
“阿婆,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陈昭知道老人什么想法,抢在前头打断了话音。
大抵怕人失望,又连忙亲昵地搂过老人肩膀。
她笑笑,“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笨得很,依我看,还是这么着,您再多活个三十年,等我女儿来了,我一定让她跟你好好学。”
陈昭自幼会哄老人家,这么几句家常话下来,约等于把“祝您长寿”和“不给您添麻烦”的意思说了个透。
老人开心了,又眼见着兼职的时间快到,她和阿婆说了一声,便转身到后厨,拉绳亮起通往上层的壁灯。
这顺着堪堪够她一人通行的楼梯往上能窥见的方寸之地,就是她住了两年的小阁楼。
面积约莫三十个平米,除了光线不大好、装潢也老派以外,其他能塞进去的家具基本都是一应俱全——为了照顾陈昭这年纪的女孩难免的爱美之心,老人甚至还把自己家里那个旧梳妆台也给拆了过来。
坐定在梳妆镜前,陈昭很快用十分钟画了个简单的妆——只包括粉底眉毛和口红。
至于重点加持整个妆容妖艳程度的腮红,她揣进包里,准备到了地儿再给补上,以免等会儿下楼吓到阿婆。
最后,套上黑色露肩上衣和同色调的A字裙,高筒靴拉链一拉,陈昭斜挎上装零碎物什的小包,又匆匆下楼。
“走了,阿婆,给我留门哈!”
门口公交105路上车,五站过后转地铁7号线,是她走了快两年的“兼职路线”。
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一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差十分。
出来得有些晚,已经快迟到了。
她不得不一边补着腮红,手忙脚乱把地铁卡塞回包里,又沿着大道一侧小跑起来。
还没跑出多远,就被一道路障拦下。
一旁的工作人员陪着笑脸走到近前,“小姐,不好意思哈,前面正在拍广告,暂时要封路一段时间,方便的话,您要不抄那边的小路过去?”
她向前一看,狂热的粉丝和几乎亮瞎眼的“C-U-K”灯牌应援,已经说明了一切。
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还是有一大群粉丝围着的现场,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
没再多说话,陈昭点了点头,扭头往小巷弄里跑去。
=
拦路一视同仁,要改走小路的可不止她一个。
是故巷弄里倒并不冷清,反倒多得是人来来往往,陈昭头也不抬地一路往前,加快脚步,正要走到另一头的大路开阔处,忽然听得几声倒抽冷气的感叹,夹杂着几句悄没声息的窃窃私语。
她脚步一顿,冲右手边不远处的垃圾堆看去。
酩酊大醉的女人扒拉着路边脏兮兮的绿色垃圾桶,一边干呕,一边嚎啕大哭。
几个年轻混混向她围拢,笑容间满是不怀好意的试探:“小姐,不舒服啊,你家住哪,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啊?”
“送个屁!”女人咕咕哝哝地骂,“我家住华洲君庭!你们这群二流子进得去吗……滚!”
她扬着手包赶人,没说两句,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几个小混混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几近将人架起。
这捡尸的水平忒不地道。
至少女人的神志还算清醒,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危险,奋力挣扎起来,引得诸多路人驻足围观。
陈昭盯着那厢的动静,站在原地,还被那几个小混混里领头的一个瞪了一眼。
真是好巧不巧。
她想,时隔两年,对方大抵都忘了她这副样子,但她还记得,这个跟在“迪哥”身边的瘦高个儿、也是把她那张银行卡搜出来的“大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