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围观,没脸见人似的低着头,偏偏风大,手不得不死死拉住裙摆:“吹吹风,跑跑步呗。”
“跑步就跑步,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你这是败坏社会风气,挑战社会公序良俗知道伐,还要不要脸?!”
一个被他吓到的路人帮腔:“我被你吓也吓死了,死变态!”
小小委屈嗫嚅:“我就悄悄跑一圈,又不是故意要吓人,就是出来透透气呀。”
“哟,你这是鸟太闷,出来遛一遛喽?”
小小感觉这说法挺好笑,掩上嘴巴“噗嗤”一乐,被警察一瞪,手臂随之被扭住:“走!”
小小被警察带走,弄堂邻居议论纷纷,有些闲极无聊,便跑去派出所看他到底是什么装扮。唯有阿炳,不为所动,坐在门口煮自己的方便面。一锅面煮好,远远瞅见路上有熟识的身影,老远喊他:“喂,过来坐一坐!”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今晚还是吃面?”
阿炳说:“我天天都是面,要不要来一点?”
那人摇头,客气道谢:“不用了,我等下还有事情。”
“去了油,又加了黄酒,味道还不错。”旁边找一个干净点的空碗,盛上半碗,不由分说递到他手中,“尝尝看!”
他在屋门前的垃圾堆前坐下来,同阿炳一起吃这半碗从前死也不会吃的方便面。去了油加了酒的方便面有点怪,但味道也不至于坏,半碗全部吃光,连汤都喝掉,空碗放到阿炳脚下,道谢说:“面很不错,谢谢。”
“是吧,煮了这么多年,不会骗你的。”
他站起来,道了一声再见。
阿炳说:“这么快走了?这阵子好像没看见你过来了。”
他说:“我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以后你来,我们也不在了,我们也要拆迁搬走了。朋友,再会。”
“再会。”
对门金家,金老太在房间里给小二郎烧菜煮饭,金美娣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家里就一老一小二人,小的那个从下午起就开始睡午觉,到现在都没醒。
金不换倒是给她的老人机打来了电话,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途中可能要绕道去采购几罐奶粉回来,叫她不用管自己,先做饭给小二郎吃。
金老天乐得轻松,淘了点米,切了点香菇青菜和腊肠丁,米煮半熟,菜往里一丢,拌了拌,加了点调料和菜油,过十几二十分钟,菜饭的香气就飘出来了。洗了碗,烫了筷子,正准备开锅盛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还当自己老花,仔细一看,是竹生。
金老太唬的饭勺往电饭煲里一丢,喊:“你怎么来了!你来做甚!”
竹生这阵子天天来纠缠美娣,但对金老太的一张利嘴还是有几分忌惮的,因此都是等到她不在时再来。但是现在,被人追着要债,除了还钱,酒也要喝。美娣那里要不到钱,宝娣那里的希望也没了,现在已然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金老太想要阻止,他穷途末路,已然毫无顾忌,两只眼睛闪着野兽一般的亮光,对她呲牙恐吓,吓得她只敢动口,不敢靠前,顶着她劈头盖脸的咒骂,径直爬上阁楼,把楼上一堆堆一排排的娃娃打翻,四处翻找,通往小阁楼的楼梯窄而陡,金老太怕摔跤,不上去,急的在下喊:“你个枪毙鬼!寻什么寻,寻你的魂灵头么!”
竹生翻半天,总算停下来,问:“我寻产权证,你知道美娣放到哪里去了?”
金老太在下叉腰历数他抛弃妻子赌博酗酒的罪行,把他骂的猪狗不如,体无完肤,
这时便冷笑:“你想得美!别说产权证你拿不到,就算你拿到,你又敢拿出去用么?见不得光的人,要房产证能派什么用场?就算拆迁,你也得有那个命去花!”
竹生从满地的衣衫包包和娃娃里挑出几盒首饰塞在衣袋里,连滚加爬从阁楼上下来,又去衣橱里翻找,衣服丢了一地,也没有找出什么来,骂骂咧咧的,一弯腰,钻入床底下翻鞋盒去了。
金老太跳脚大骂,手拿饭勺咣当咣当敲床边:“吃枪子儿的枪毙鬼,你怎么不去马路上抢劫,天天跑来作践我们几个女人,你不是人,你是宗桑魔鬼呀金竹生!”
金老太气到头晕眼花,奈何竹生充耳不闻,把家里被掀的乱七八糟,她气急,突然想起来报警,忙去找自己的老人机,嘴里说:“枪毙鬼,你给我等着,我老人家拿你无法,我请警察来收拾你,我不信警察对付不了你!”
老人机本来随手放在床头的,不知道被竹生给丢到哪里去了,越急越找不到,但“警察”二字对竹生还是有震慑力的,床头不再去翻了,眼睛朝房间内四处看,目光最后落在了大床上躺着的小二郎身上。
小二郎刚刚在他进门丢东西时就已经醒了,醒来后却没有出声,就默默躺着,全屋子只有大脸猫察觉她醒来,看她睁开眼睛,就跳到床上去,在她脑袋旁蹲着。她悄悄伸手,把猫揽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直到手腕突然被抓竹生在手里时,才转过脸去,对着这个令人害怕的爸爸默默看着。
竹生抓住小二郎手腕,说:“乖囡囡,产权证没有,那你跟爸爸走。”
金老太大喊一声:“去你妈的蛋!敢抢我儿的孩儿,我老人家跟你拼了!”手持饭勺,上前几步,对他劈头盖脸一阵敲打。
金老太年老眼花,竹生也酗酒体弱,二人旗鼓相当,扭打数下,竹生竟然被她打退两步,她将二郎抢过来抱住,死死护在怀里,抱紧怀中这个小小人儿,忽然又是一惊,“我地小乖乖,你脸蛋怎么这样红?身上怎么这样烫?是不是发烧了?好好的,怎么发烧了!怪道这半天都没出声,是不是烧傻了我地小乖乖?!”
竹生瞅个空子,又来扯小二郎的细小手腕,望着她呲牙乐:“乖囡囡,跟爸爸走,爸爸带你去个好地方,给你找一对好爸妈,住比这好一百倍的大房子,好不好?”
金老太抱住小二郎不放,她身上烫的惊人,担心她会烧傻,又气竹生难缠堪比吸血蚂蟥,急的朝他脸上吐唾沫,一面骂:“你个毒虫短命鬼,为了吸毒喝酒,连自家孩子都要抢!你这短命鬼,要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竹生已然红了眼睛,捏着嗓子道:“岳母大人,你此言差矣!古人云,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蓝草鞋!你道是也不是?”
金老太赶他不走,气得要死要活,趁他念唱之际,冷不丁的伸手去抓他眼珠,他一扭头,避开来,眼珠差一点没伤到,眼角却被她为了干活方便留的又厚又长的指甲给划开一条深长伤口,伤口处皮肉绽开,鲜血直流,火辣辣的疼。
竹生伸手一摸,看清楚掌心的血,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便将她推了个趔趄,她身体原地晃了一晃,手从小二郎身上松开,竟然没倒下去,他上前,再补一拳,她终于“咕咚”倒地,躺在脚下,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竹生朝她身上踢了踢,仍然无声无息,他呲牙嘿嘿笑:“老太婆狡猾,想装死,趁我不注意时搞偷袭么?”弯腰下去查看她是否还有呼吸,却见她脑袋下面有一条黑红血流从后脑勺下面一点点的流了出来。拉起她的衣领,一看,后脑勺撞到了垫床脚的砖头角,生生扎出一个洞,血从洞里汩汩淌成了一条小河,眼看是没救了。
竹生丢下金老太,夹起烧到满面通红、已近昏迷的小二郎朝外走,到门口,想了想,忽然又驻足,把手上的小小女孩儿放到门槛旁的地板上,重新回到房间去,拧开电饭煲旁一瓶花生油,撒得满床满屋子都是,再用打火机一点,一簇小小的火苗便从手中一点点的蔓延开来,一下子,昏暗的房间变得明亮无比,照亮他已近疯癫的面孔。
他望着渐烧渐亮的房间,呲牙嘿嘿乐着,大脸猫惨叫着从他面前跑过,一脚踢过去,猫飞出老远,他拍手跺脚大笑,一面狂笑,一面弯腰去地上拖金老太,将她的瘦小躯体费劲巴拉的扛起来,往床上火光最盛处一丢,看火光一点点将她全身吞噬,满鼻子都是毛发烧焦的气味,才满意转身。
到门口,抱起地上的小二郎,大步往外冲,脚才跨出门槛一步,忽见眼前有一物迎面飞来,当时来不及也没想到躲闪,人直直站着,生生挨了这一下,“咚”的一声闷响之后,脑袋钝痛,人软软的倒了下去,意识随之渐渐模糊了起来,死去之前,只来得及瞥见一眼击中自己脑袋的一把柳木小板凳,喊出一声“美娣”。
美娣一面拽住他两条胳膊往房间里拖,一面流着眼泪:“竹生哥,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
阿炳那里吃完方便面,李一马开车外面去转了转,漫无目的的转了几圈,路上等待红绿灯时,从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被风吹乱的一头乱发,于是调转车头,去了美容院。
到了地方,被告知一直为自己理发的造型师因私事突然回国去了,而且以后不会再回来。店里最受欢迎的造型师突然辞职离去,店方措手不及,都还没来得及一一通知客人。
辞职回国的造型师是爱尔兰人,手艺和sense都有,而且话少识趣,理发全程都不需要说话,因为他知道怎么剪。很多贵妇慕名来找他做造型,潘宝宝也认准了他,从很早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差不多都快有十年了。十年里面,这人跳了两次槽,他跳到那里,潘宝宝就跟到哪里去。不仅如此,还把他介绍给了李一马,因他剪得好,洗完不用费心再做,直接吹干就行,李一马那之后也专门找他。
爱尔兰造型师突然辞职走人,他略有些失望,不过好在店家知道他的一贯喜好,便推荐了另一个评价不错的英国造型师。这英国造型师评价和手艺都还可以,人看上去话也不像很多的样子。洗好头,坐在镜子前,造型师与他攀谈,问他这次想要怎么修剪。
李一马对镜中自己的脸看了很久,说:“算了,我决定留中长发。”
造型师讶然:“为什么,现在这种看上去非常适合你。”
“没什么,就想换个心情。”
“具体什么样子呢?”
“比如《Legends of the Fall》中Brad Pitt留的那种。”
造型师有自己的主张,把李一马的头发抓在手里仔细研究,说:“sir,你的发质有点自然卷,那种太长的头发平时打理起来会比较麻烦,如果想尝试一个完全不同的造型的话,我建议你尝试一下朋克风,把两侧修短,头顶的头发长到一定长度后,会自然卷起,被两边短发一衬,既干净利落,又酷劲有型,怎么样?”
李一马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造型师看他脸色都变掉,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连比带划的解释:“我是说,你的头发是隐形自然卷,如果想留长的话,根据我的经验,比起Brad Pitt的中长发,可能朋克风更为适合,怎么样?”
李一马低着头默默坐了一坐,沉默了大约有两分钟之久,忽然站起来,抓起台子上的手机,冲出去两步,又快步回来抓起造型师的手,用力握了一握:“谢谢你,下次也许我会尝试,不过今天我没有时间了。”
车子风驰电掣一般开回到愚园路,停在地铁口,冲到小弄堂,金家的火刚刚才扑灭,消防员与警察进进出出,附近热气升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接近于辛辣的刺鼻难闻味道。
弄堂里的居民们则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低声嘀咕,警察在询问对门阿炳问题。消防车和警察都是他打的电话,他今晚吃好方便面时喝了点黄酒,睡的太死,否则蛮好更早点发现。消防车叫来后,弄堂开不进来,又耽误了点时间,等到灭火器材终于运到弄堂内,对门金家的房子已经烧成一摊废墟。
警察问他起火时有无见到可疑人物出现,他说见到了,问他是谁,他答:“拆迁队,是拆迁队那帮赤佬。”
警察叫他想想清楚再说,不可信口开河,拆迁项目都还没有启动,怎么可能现在就有拆迁队。他不管,信誓旦旦的告诉围观群众说:“我心里知道,就是那帮赤佬做的好事,他们学了外地人的野蛮手段,只烧不拆。这条弄堂,已经不安全了,你们好自为之吧,我反正是睡在门口的,他们拿我没办法的。”
围观的弄堂老头老太们群情激愤,一面噼里啪啦拍打身上的蚊子,一面大骂拆迁队心狠手辣,丧尽天良。
斜对门的小小在刚刚被放了回来,他家紧邻金家,也受了波及,房顶被烧去一半,房间内到处都是灭火的干粉,掉落的焦木和瓦片,他却执意不愿离开,李一马到金家门口时,他正坐在窗内捏着嗓子唱他拿手的《狸猫换太子》。
“自那日焚冷宫仓皇逃命,只身儿落民间孤苦伶仃。
行走在赵州桥身染重病,幸与这范仲华将我收容。
他与我认母子十分孝敬,更胜那亲骨肉相隔九重——”
唱腔凄凄惨惨,弄堂老太们望着金家房子,听得淌眼抹泪。
小二郎惊厥高烧,全身抽搐,被送往医院,挂了急诊,一瓶水挂下去后,烧终于慢慢退掉,只是手脚冰凉,吃不下去任何东西,连喝水都要吐,而且拉肚子。第一次醒过来时,看到金不换就坐在身旁,正在为自己为换衣服,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一边歇斯底里哭,一边呕吐,吐的周围医生护士以及金不换一身都是,恐怕金不换会走开,死死扯住她的衣角不肯放:“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吐的,我不是故意要发烧的,你不要走,你在我身边!”
在大人怀里哭了许久,终于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后,已经是次日早晨了,她从病床上爬起来,周围一个大人都没有,她一个人怔怔坐着,忽然看见病房外有人经过,是个又瘦又高的短发女孩。
小二郎从床上“蹭”的跳下来,也不穿鞋子,光着脚就从病房内追了出去,一边迈开腿猛追那瘦高短发女孩,一边撕心裂肺的哭着喊:“妈妈!妈妈!妈妈!”
第136章 paradise
短发女孩并不是金不换。金不换昨夜受了伤,在小二郎隔壁的病房里躺着。
昨晚小二郎睡着后,她回了一趟家。家中老房子差不多只剩下了四面墙,房顶的大半也被烧没,从屋梁残骸间隙中可以忘记稀疏星星,而她这些年攒下的一家一当都也在大火中化为一片灰烬。
深夜,在朦胧夜灯下,她撕掉贴在半扇黑焦木门上的封闭火灾现场的公告,就着微弱亮光,悄悄潜入家中,踩着隔壁小小放在门口的木凳,上面叠放两块家中用于充当置物架的空心砖,小心爬上露天的小阁楼,伸手在一面墙壁上摸索半天,终于从其中一个烂洞中摸出一个小小铁盒。铁盒到现在仍然温热,吹一吹,以衣袖擦掉灰烬,打开来看,里面的宝贝都还在,终于放心,重新盖好,小心塞到屁股口袋里,转身下楼。
下楼梯时,被尘雾呛的咳嗽一声,四周墙面立刻掉落大片墙皮,落地时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啦啦声响,她这时感觉到害怕了,眼睛不敢去看四周,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手抓住阁楼门边一根半焦的木头,小心翼翼踩到空心砖上去,努力看清地面,往下一跳,落地时重心不稳,身体往旁边一歪,人栽倒在地。摔倒之后,忽然听见房顶上有奇怪的动静,于是抬头去望,瞬间被一块松动掉落的焦木砸中额头,顿时血流四溅,于当夜也住进了医院。
今年一年过的本来就不是很顺,再加上本命年的加持,都没有来得及提醒自己小心九月这个月份,就已经受了伤。人生以来,再也没有比今年更糟糕的九月了。
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
这个梦,这些年她时常做,以至于梦里都知道自己在做梦,在发现自己在梦中身处的场景是一大片开满鲜花的花园时,她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十八岁刚过,十九岁未满的那年夏天了。
那年夏天,暑假将要结束的前几天,姆妈又去华山路打秋风,马屁拍的到家,把女主人哄得极为开心,聊起自己女儿金不换时,姆妈就说她很想过来请安问好,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云云。女主人心情正好,随口说:“有什么啦,我家门槛没那么高。她想来,就叫她到我这里来过几天,正好来陪陪我家的小客人嘉琪。”
姆妈听了,不要太开心,千谢万谢。女儿叛逆期,难搞,动不动冷言冷语摆臭脸,这么热的天,火气都大,动不动就吵架。正好趁这个机会躲几天懒,也让她见见世面,于是回家后就赶紧她送了过去。
姆妈鸡贼,特地找出来过时的旧衣服硬逼着她穿上,叫她过去以后,嘴巴甜一点,眼睛活一点,合了大美人儿的眼缘,说不定可以讨来一些人家淘汰的衣衫包包,说,别看是人家淘汰的,其实都是值钱宝贝。出门上车之前,对宝贝女儿一身素净旧衣左端详右打量,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像话,就在路上买了一串白玉兰,给她别在了衣袖上。
关于大阿姨服务的女主人,她早前从姆妈那里也听到不少,据说是个香港富豪养在上海的外室,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生了个儿子,在男人那里不要太得宠,不要太得意。
对于姆妈口中时常说起的那个美人儿,以及美人儿所居住的大宅,她充满了好奇,又无限向往,老早就想去一窥究竟了,虽然穿了一身自己不喜欢的衣服,但是为了能够去见大美人儿,也只好忍了。
到了华山路,女主人已经叫大阿姨在门口候着了,领她进去的时候,大阿姨一路上给她说了很多。大阿姨和姆妈互相看不顺眼,比起姐妹,更像仇敌,对于她这个外甥女,大阿姨当然也不可能喜欢到哪里去,讲了半天,都是关于她自己和女主人的,话里话外透露着自己在这个家里颇受重视的意思,说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超然,女主人又是如何如何的离不开自己,巴拉巴拉。
大美人儿那时候刚从外滩搬到华山路没多久,叫大阿姨说起来,新家是比不上原来外滩的老房子的,老房子坐北朝南,阳台外就是黄浦江和东方明珠,想看外滩和陆家嘴的风景,根本不用出门,家里的阳台就是最好的看台。
在大阿姨嘴里,华山路的新家和她们在外滩的房子相比较,条件差到简直住不了人,但她到了人家家里一看,简直被人家后面那一大片花园给美得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都不知道,距离自家不过几公里的地方,竟然有这样一个漂亮如仙境一样的人家。而自家和人家所呆的,竟然是同一个上海。
正在花园里流连,这片美丽仙境的女主人来了,看清远远走来的大美人儿如花朵一般的面容后,更是有种心脏停跳,时间静止的错觉。这大美人儿真是美,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与高贵,一举手一投足都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年龄明明同姆妈不差上下,一旦开口说话,却又有种超脱年龄的天真与爱娇。
艺校里面本是美女扎堆的地方,就是她自己,漂亮了这十几二十年,不论学习多差,从小到大却都被同学和老师们捧在手心呵护着,从来没有受到过一点为难,今天在这里,她却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自惭形秽。而且今天一身旧衣,被人家身上华丽衣裙一衬,仅余三两瓣儿的自尊心被挫败的所剩无几,但拜姆妈生的一副十三点好秉性,她心中没有嫉妒,只有喜欢,以及那么一点点的可惜:这样的美人儿,她想嫁谁不可以?
大美人儿对小美人儿的美貌亦是一惊,不住夸她脸蛋儿漂亮,身条儿优美,看她身上旧衣,马上叫大阿姨去自己衣橱挑几身闲置的衣裙给她替换,并叫她在家里不用拘束,想要吃什么,直接跟她大阿姨说即可,然后问了几句她哪里读书,功课如何,还介绍了嘉琪给她认识,叫嘉琪下午看电影时,把她也一道带出去。
她刚来得及向嘉琪介绍完自己,就被大阿姨给拖回厨房去了。她们什么身份?又凭什么做人家的座上宾?做人要识相,要会看山水,不可以把主人的客气当福气的。只有厨房,亦或是洗衣房储物间,那里才是合乎她们身份的地方。
大阿姨完全无视她的不乐意,直接把她带回到了厨房,叫她给自己搭把手做事情。她说起来是来做客,结果却被大阿姨拉到厨房做了小佣人。幸好她心大,虽然不乐意,却没有放到心上去。只是她喜欢人家后花园里的那片风景,厨房里呆不住,也不愿和大阿姨坐在一起相对无言,便自己去冰箱里取了一瓶果汁,悄悄溜出去,坐到一株花树下的秋千椅上喝。
大门口,嘉琪出门去看电影,花朵儿一般的女主人挥手同她道别,叫她在外小心,早些回来,晚上一起吃饭。二人笑语晏晏,关系亲密非常,要不是大阿姨亲口告诉她,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她们会是正房长女与父亲的外室这种关系。
记忆里面,从前爸爸还在的时候,姆妈听说爸爸和谁搞七捻三了,马上就要打上门去,和人家抓个你死我活,怎么样也得在人家脸上留下几道印子,骂个痛快才行。反之亦然,姆妈如若敢在外面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爸爸得知,回家马上耳光伺候。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家庭成员之间的复杂性,已远超她理解能力。彼时她年纪小,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了。
大阿姨为了表现出自己的重要性,一天到晚围在女主人身边转,宝宝长,宝宝短,她冷眼看着,一天下来,发现大阿姨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其实并没有她本人所说的那样高,女主人也不是少了她一分钟都不行,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已。而且,人家还有一个宝燕姐,据说才来了一两年,却掌管着男主人的书房,甚得男主人信任,隐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不过宝燕姐嘴笨,话说不来,更打不来小报告,大阿姨吃准了她这点,就想着法子恶心她,欺负她。比如在擦身而过时送她一只白眼,或是背着女主人,盛气凌人的对她讲话。不过宝燕姐好涵养,即便再委屈,也从不啰嗦,大阿姨的力气便如同使在了棉花上,反而愈来愈生气。
做客第二天,大阿姨忙起来,又喊她去厨房搭把手,剥个蒜,择个菜什么的,她不理睬,径自去冰箱里为自己找饮料,天太热,最想吃的还是冰淇淋,站在冰箱门前,往里伸着头,正在一盒香草和覆盆子之间犹豫时,忽然听有人在耳边说:“很难选择对不对?”
回头去看,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脸,男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高大且白净。她一米七出头,但看他时,却仍然不得不仰起脸,看他一脸随意,吊儿郎当的样子,无需人来介绍,她自己就知道,这就是令那位大美人儿得意又得宠的李家二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