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刹那,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感觉四肢无力,微微一动浑身都痛。
赵桓荣凑过来,脸上是赵桓熙从未见过的惊喜欢欣的表情。他道:“桓熙,你终于醒了!”
“我……没死?”赵桓熙开口,嗓音沙得像嗓子眼里塞满了沙砾。
赵桓荣忙倒了杯温水过来,用汤匙一边喂他喝水一边道:“你已昏迷半个月了,好在挺过来了,要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跟家里说你的事。”
“仗打赢了吗?”赵桓熙在喝水的间隙问道。
“赢了。古德思勤被你杀了,铁勒溃败。镇守大人说,铁勒要从这次惨败中缓过神来,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也可能更长。”
“那,和我一起进白石峡谷的那些兄弟……”
“佟小虎还活着,曹三刀也活着,另外两个重伤的一个挺过来了,一个没挺过来。”
赵桓熙双眼看着房顶,不说话了。
赵桓荣看他都瘦脱了相,劝道:“听说镇守大人已写了战报向朝廷汇报此次战况并为他们请功,你就别多想了,好好养伤。早日养好了伤,也好早日回京城去。你离家九个月了,难道不想祖父,大太太和弟妹吗?”
想到还在家中等他的亲人,赵桓熙眼中又聚集出光来,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慢慢伸手摸向自己的胸腹部,赵桓荣急忙阻止他:“别乱动,你浑身都是刀伤。”
“我的镜子呢?”他问。
赵桓荣从一旁桌上拿过镜子递给他。
琉璃做成的镜面已经完全碎裂脱落了,底座边缘很深一个刀尖刺中划过的痕迹。
“看起来是这面镜子救了你的命,毕竟以古德思勤的战力,不可能连一个人的要害都刺不中。”赵桓荣道。
赵桓熙点头:“杀了他,从来都不是我一人之功。”
是那一百个兄弟前仆后继干掉了两拨铁勒士兵,才把古德思勤引进白石峡。是五叔用生命的代价,换来古德思勤对不如五叔的他的轻视。是爷爷废了他的左腿,让他没能灵活地避开他的最后一刀。是冬姐姐的镜子护住了他的要害,让他有力气坚持到把古德思勤彻底刺穿。
是他们,一起杀了古德思勤。
靖国公府,国公爷收到了李营的来信。
李营将此战的始末钜细靡遗地跟国公爷讲了一遍,包括他派赵桓熙去白石峡引诱古德思勤一事,还有赵桓熙以身做饵反杀古德思勤的事实。他在信的最后写道:恭贺将军,后继有人。
随信附带的是有赵桓熙签名的那份阵亡名录。
国公爷老泪纵横,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平复好情绪,收起信和名录,唤来向忠道:“去知会大太太,桓熙他真的打了胜仗立了大功,将辽东那边的事情收一下尾,就能回京了。”
向忠大喜,道:“老奴这就去。”
殷夫人正在徐念安的房里逗弄孙子,将将养了大半个月,小家伙就不红皱了,变得白胖圆润起来。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只要喂饱了,很少哭闹。醒着的时候就是睁着一双睫毛长密的黑眼珠子瞧人,淡淡的眉毛已看得出眉形,长得像他爹。细细嫩嫩的手指总是紧握成拳,你若是趁他松开时将手指塞进去,小家伙就会握住你的手指不放,那力道可大了。
殷夫人喜到心坎里,恨不得一天到晚都生根在媳妇房里陪着孙子。
向忠找过来将国公爷的话与她一说,她一个没忍住,泣不成声。
自桓熙去了辽东,她心里便似压了一座大山,整日整夜的让她气都喘不过来。而今,这座大山可算是塌了。
她哭了一会儿收拾好情绪,擦了擦眼泪进房对坐在床上的徐念安道:“桓熙要回来了,真的要回来了。”
徐念安看她这模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生孩子那天她说的桓熙要回来,是假的。否则第二次听到桓熙要回来的消息,她不可能哭成这样。
她心里一时又是酸楚又是感动,道:“既如此,孩子的小名不如就叫回哥儿吧。”
殷夫人一边拭泪一边点头,道:“好,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他一出生,他爹就要回来了。”
徐念安虽是生产时不那么顺利,但其实也没受什么重创,为了等赵桓熙回来坐了双月子。可惜第二个月过半的时候赵桓熙写信回来,说他辽东那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还要月余才能启程返京。
殷夫人只得先给孩子过了双满月。
七月底,赵桓熙才在于荣尉的陪同下回到了京城。
家里人一早得了消息,三个姐姐和姐夫都在靖国公府等着,徐墨秀也特意向书院告了假。
上午巳时初,被派去城门口候着的知一喜形于色地奔回府中,向聚在嘉祥居的众人道:“太太,三奶奶,各位姑爷姑奶奶,三爷他进城了!他一身铠甲,坐在高头大马上,旌旗开道,可威风了!沿街的百姓都为他欢呼呢!”
众人闻言都很高兴,殷夫人激动地问道:“他何时回府?”
知一道:“三爷沿着御街往皇宫的方向去了,应是从宫里出来就能回府了吧。”
于是众人继续翘首以盼。
回哥儿才四个多月,却已经能扶着矮几站着了,被人抱了一会儿就蹬着小腿哼哼唧唧的要下地。
他这会儿已经完全长开了,胖嘟嘟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黑亮有神,眼白湛蓝,红嫩小嘴总是被口水润得湿亮。他全然不知他的父亲死里逃生即将回家,兀自顶着一头剃过又新长出来的浓密头发,半站半趴在矮几上,用他胖得起褶子的小手抓着他四姑姑为他做的绒布老鼠,把老鼠耳朵塞进他口水滴答的小嘴用无齿的牙床啃着。
徐念安看得好笑,把他抱到膝上,从他嘴里把绒布老鼠拽出来,用帕子给他擦擦手上和嘴上的口水。
小家伙挺着小肚子闹腾,不肯躺在母亲的腿上。
赵佳善在一旁看着,道:“这小家伙,可比桓熙小时候闹腾多了。”
殷夫人道:“可不是,还指望他外甥肖舅,将来能读书呢。看这模样,莫不是个窜天猴儿。”
赵佳臻打趣道:“便是个窜天猴儿,难不成还有谁能不喜欢?”
殷夫人看了眼她鼓起的肚子,慢条斯理道:“就是说呢,盼着你也生个窜天猴儿,好与你那侄儿做个伴。一对儿窜天猴,到处窜去吧!”
赵佳臻红了脸,埋怨地瞋了殷夫人一眼。众人都笑了起来。
第163章
皇帝最近心情很好,一来是因为柳拂衣有孕了,二来么,自然是因为辽东那边打了胜仗。
于荣尉和赵桓熙依次觐见,轮到赵桓熙时,皇帝抚着颌下日渐稀疏的短须笑眯眯地看着跪在地上向他行礼的少年,道:“第一次上战场便能一力斩杀铁勒王古德思勤,赵桓熙,你不愧是赵恺槊的孙子。朕要重重地赏你,你说说看,想要什么封赏?”
赵桓熙道:“回皇上,杀古德思勤并非是臣一人之功,若非同行那一百个士兵,臣早已死无葬身之地。皇上若要赏,请抚恤在白石峡战死的九十七名士兵,奖励幸存下来的曹三刀他们三人吧。”
“李营早在战报里给白石峡阵亡将士申请过抚恤了,朕也已经派人去办。你击杀贼寇功在社稷,怎能不赏?你若实在没有想要的,这个云麾将军,让你当下去如何?”皇帝道。
便是散官,那也是从三品,赏给赵桓熙这样未及弱冠的少年,可以说是皇恩浩荡了。
“多谢皇上恩赐,只是,臣不能受。”赵桓熙叩首道。
侍立一旁的大太监宏奉惊讶地向他投来目光, 第一次见着皇上赏官而受官之人敢推拒封赏的。
皇帝也很惊讶,向后靠在椅背上,瞪着他问道:“这是为何?”
“臣左肩受创严重,左臂使不上力,这辈子怕是不能再上战场了,顶个将军的名头,臣汗颜。臣想继续读书考举,做个文臣。”赵桓熙道。
皇帝看了看眼前形销骨立的文弱少年,比起武将,他确实更像个文臣。
“既然你什么都不要,那朕就赏你母亲一个诰命吧。将来你辞去云麾将军一职,也不褫夺你母亲的诰命就是了。有功不赏,朕要如何安抚军心呢?”他道。
这回赵桓熙倒是没有拒绝,规规矩矩叩头谢恩。
他出了皇宫,老远就看到知一知二两个小厮牵着马向他奔来。
“三爷,您可算回来了。咱们快回家吧,太太三奶奶她们从早上就开始盼您,眼睛都快望穿啦!”知一看着一年不见清瘦憔悴了许多的赵桓熙,含着眼泪哽咽道。
赵桓熙倒是笑了起来,点头道:“嗯,回家。”
靖国公府中门再次大开,门前乌泱泱的一群人,以坐在轮椅上的国公爷为首,都在等着赵桓熙回家。
赵桓熙骑着马一出现在长街那头,府门前的人群就隐隐骚动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桓熙回来了!”
赵桓熙老远看到府门前的人群,内心也激动起来。
虽然此时他还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他知道那些都是他的亲人,他在白石峡时,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亲人。
他策马跑了起来,旋风般刮过长街来到靖国公府门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国公爷的轮椅前,哽咽着行礼:“祖父,孙儿回来了。”
国公爷心潮起伏,强忍着眼泪伸出苍劲的大手拍拍他的头道:“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去见见你的母亲。”
赵桓熙起身,看向站在国公爷斜后方的殷夫人。
殷夫人早已泪水涟涟,见赵桓熙走过来叫她娘亲,抱着他就是一顿痛哭。
见过了殷夫人,接下来便是徐念安。
送他离开时她没哭,如今他回来了,她却哭得梨花带雨。整整一年的忧心和思念,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冬姐姐……”赵桓熙心酸不能自已,只叫了她一声便流着眼泪将她拥在了怀里。
和姐姐姐夫还有府里叔叔婶婶堂兄堂弟们打过招呼之后,赵桓熙脸上泪痕还没擦干净,冷不防对上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团子。
回哥儿被乳母抱着,口水滴答津津有味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大大的眼睛黑亮有神地盯着赵桓熙。
赵桓熙懵了下,道:“咱们府里又添丁了?这谁家孩子?生得真俊。”
本来气氛还有些悲戚,他这句话一说出来,陆丰,几个堂弟还有聂国成萱姐儿都直接笑出声来。
殷夫人也是破涕为笑,一边用帕子摁眼角一边道:“谁家孩子?你家的。”
赵桓熙:“……我家的?我……”他话说一半,猛的回身看向徐念安。
徐念安有些赧然地点点头。
赵桓熙再看回哥儿,眼睛都直了,轻轻捏住孩子圆滚滚的胳膊,激动地道:“我、我的……我真的有玉雪可爱的女儿了?!”
回哥儿把小胖手从嘴里拔出来,伸手就去他爹脸上抓了一把,糊了他爹半脸口水。
周围人又笑喷了。
赵佳臻捧着肚子笑道:“桓熙这是多想要个女儿啊?”
四太太笑得前仰后合,道:“该给回哥儿穿个开裆裤的,这样他爹就绝不会认错了。”
儿、儿子?
赵桓熙与回哥儿四目相对,一个满脸震惊,一个一脸泰然。
迎着他爹惊讶的目光,回哥儿施施然又把胖手塞回嘴里,眯着眼睛吧唧吧唧。
赵桓熙:“……”
众人回府之后,赵桓熙跟着国公爷去了敦义堂。
向忠将国公爷推到小书房的窗下,给两人上好茶,就关上门出去了,留他们祖孙两个说话。
“辽东之战的过程,李将军已经写信告知我了。你受苦了。今日回朝,皇上怎么说?”国公爷问他。
赵桓熙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国公爷面前跪下,道:“皇上说要赏我,让我继续做云麾将军,我……我拒了。祖父,我不想再上战场了。经此一役,我才知,何为无知者无畏。一年前我奔赴辽东时,心里想的是大不了一死,没什么好怕的。上了战场我才知道,自己死确实不可怕,可怕的是看着身边的同袍兄弟,一个个先你而死。可怕的是他们前一瞬还在与你言笑晏晏,下一瞬却已经伏尸疆场。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家国,为了百姓,只是孙儿我心性软弱胸无大义,实在是,受不了……”说到后头,声泪俱下。
国公爷眼眶湿润,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孙子,缓声道:“祖父明白。你无需感到惭愧,即便受不了,你也坚持到了最后,没有让他们的血白流,这就够了。为国为民,也不只有上战场这一条路可走,你觉得这条路不适合自己,就留给更适合的人去走,这都是没错的。不管将来如何,祖父都以你为荣。”
中午,殷夫人在嘉祥居大摆宴席,为赵桓熙接风。众人直热闹到未时过半,才陆续散去。
赵桓熙回到慎徽院,徐念安和明理坐在小床旁边,守着还在午睡的回哥儿,见赵桓熙回来,明理识趣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