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熙这一堆火旁除了曹三刀鲁啸林和另外几名老兵外,还有个去年秋天刚入伍的新兵,名叫佟小虎,比赵桓熙还小一岁,才十七。因是本地人,熟悉地形,所以此番也跟着出来了。
他名叫小虎,长得也虎头虎脑的,坐在赵桓熙对面,老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觑赵桓熙。
“嘿,干啥呢?老盯着小赵将军看什么?”鲁啸林伸手捏住他的后脖颈,问道。
佟小虎挠了挠后脑勺,赧然道:“他们说京城有一种好吃食叫糖蒸酥酪,雪白细腻,又香又甜。我听说小赵将军是从京城来的,又生得这么白,就猜他是不是糖蒸酥酪吃多了才会这么白?”
众人大笑,鲁啸林扇他后脑勺一巴掌,笑骂道:“你小子是想女人了吧?成亲了没?”
佟小虎脸蛋红红的,道:“还没,但家里已经给说亲了。她叫二花,长得可俊了。她说要我给她打一支银簪子才肯嫁我。队长,一支银簪子要多少钱?”
鲁啸林道:“这我哪知道?问小赵将军,他是从京城来的,他知道。”
赵桓熙迎着佟小虎期待的目光歉然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不打紧,待回来,我送你一支。”
佟小虎眼睛一亮,道:“将军一言快马一鞭,小赵将军,我可当真了啊!”
赵桓熙笑道:“说送你便送你,还哄你不成?”
佟小虎自觉银簪有了着落,媳妇也有了着落,喜得抓耳挠腮,又被身边的老大哥好一顿打趣。
“小赵将军,我瞧着你跟我差不多大,你成亲了吗?”佟小虎问赵桓熙。
赵桓熙点头:“我前年六月成的亲。”
“你媳妇俊吗?”
鲁啸林又扇佟小虎脑瓜子,道:“你这不是白问吗?小赵将军自己都长这么精神,他媳妇能不俊吗?”
赵桓熙笑着点头:“她很俊,比我俊多了。”
佟小虎眼神呆滞,喃喃道:“老天爷,比你都俊多了,那得有多俊呐?”
赵桓熙笑了笑,垂眸看着火堆上跳跃的火焰,默默地给添了两根枯枝,没说话。
这样冷的夜晚,睡肯定是不能躺下睡的,众人在火堆旁互相依偎着打打瞌睡罢了。
赵桓熙手揣在怀里,那里有冬姐姐送给他的镜子。摩挲久了,光凭指腹就能知道镜面背后的纹理哪个是冬姐姐,哪个是他。
真好,不论今后发生何事,至少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他和冬姐姐永远在一起。
次日一早,众人依旧烤了饼当早饭吃了,用雪盖住火堆,继续向白石峡的方向疾行。
如此两日,到了第四日上午,一片白色丘陵样的石山群出现在众人面前。在这样看过去茫无边际的石山群中找一条窄道,若无熟悉地形的人带路,还真是找不到。
佟小虎熟门熟路地将众人带到白石峡口,曹三刀命众人停下来修整,鲁啸林派了四人先进去探路。
赵桓熙看着大家都把佩刀弓箭等物拿出来擦拭整理,心跳快了起来。他按捺住,把自己的长刀也拿出来擦拭一番。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进去探路的四人回转,说里头没什么情况。鲁啸林不敢大意,依旧派人在前头探路,带领他那一队士兵打头进入白石峡,与前头探路的士兵保持二十几丈的距离。曹三刀队殿后,将赵桓熙夹在两队中间。
进了白石峡,众人就不说笑了,谨慎沉默地赶路。
小道忽宽忽窄,两侧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四周阒静无声,偶尔有一只苍鹰从头顶飞过,远远地发出一声鹰唳,传入耳中都能叫人心头一紧。
神经高度紧绷,没过多久,赵桓熙就开始觉得精神疲惫。
他向左右看看,看到的是一张张坚毅冷静的脸庞,心中不由十分惭愧,伸手揉了把脸颊,打起精神往前看。
今天是个阴天,不好根据太阳判断时辰,全凭经验。
鲁啸林估摸着快到中午了,正打算让众人停下休息,前头探路的士兵突然吹响哨子,同时大喊:“有埋——”
话喊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七八支箭矢向这边飞来,猝不及防间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五六个人全部中箭,连鲁啸林肩头都中了一箭。
“弓箭手压制!其他人,跟我上!”鲁啸林一把拔出箭支往旁边一扔,趁自己这边的十名弓箭手也开始向对面射箭,抽出大刀带着手下士兵就朝对面扑了过去。
曹三刀把赵桓熙推到道旁的山壁上,对附近的几个士兵道:“保护云麾将军!”说罢带着他的队伍跟在鲁啸林后头冲了过去。
耳边很快传来夹杂着刀兵碰撞和怒吼惨叫的厮杀声。赵桓熙心脏砰砰直跳,又害怕,又羞耻。
他们当兵的都上了,自己这个将军却躲在这里,还要人保护!
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对被曹三刀留下来的几名士兵道:“你们去帮曹队长他们。”
“可是曹队长让我们保护将军。”
“你们也知道他是队长我是将军,听我的!”赵桓熙吼道。
那几个兵本来就不愿意躲在后面,被赵桓熙这么一吼,留下一句“那将军你自己小心”,拔出刀来就吼叫着杀了过去。
赵桓熙靠在山壁上,张着嘴大口喘息几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扭头看向不远处那三个中箭的士兵。
中了箭还能动的都跟鲁啸林一样拔出箭来杀过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不能再动的。
赵桓熙走过去,将唯一一个胸部中箭但还有气的士兵箭尾折断,把他拖到一旁,然后抬头看向十几丈开外厮杀在一处的两拨人。
他不顾母亲的哀求不远千里从京城来到广宁,又不顾祖父的叮嘱从广宁来到白石峡。如今战场离他就十几丈的距离,这十几丈却像天堑一般让他没勇气迈过去。
曹三刀鲁啸林他们都是他的同袍,同袍即兄弟,兄弟即家人。如果此刻在那里和敌人厮杀的是他母亲或者冬姐姐,他也能躲在后面不过去吗?
不,他不能!
赵桓熙心中冲动热血上头,握着刀就朝那边跑去。
可是冲到那边,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了一眼,手就抖了,腿也软了,胃里一阵阵地翻腾。
道路两侧的山壁上泼墨般溅满了鲜血,满地的尸体让这里看起来不像人间,像炼狱。
刺鼻的血腥味一个劲地往他的鼻腔中钻,眼前人影走马灯般晃来晃去。他看到有人脖颈被刀刃豁开,血喷得比他杀猪那次还要多。他看到有人被一刀捅穿了腹部,那刀抽出来的时候,肠子也跟着出来了……
他看到曹三刀满脸是血地朝他大喊着什么,可是他脑子里嗡嗡直响,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一个陌生凶悍的铁勒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高举带血的长刀一刀向他劈过来。
被战场残酷景象魇住的赵桓熙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关键时刻曹三刀飞扑过来,用自己的左肩硬生生替他挡下了这一刀。
滚烫的鲜血近距离地溅了赵桓熙一脸,他猛的惊醒,见那铁勒人鬼吼鬼叫着眼神凶狠地就要将挡在他面前的曹三刀捅个对穿。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曹三刀推开,挥刀就上去了。
他脑海里还是空白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信念——他一定要杀了这个铁勒人,不然他就会杀了曹三刀。曹三刀不能死,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还有四个没有长大成人的孩子!
在这样的信念驱使下,他的腿越来越稳,他出刀的动作越来越顺畅,他的双手越来越有力。在刺穿这个铁勒人心脏的时候,他表情麻木,没有丝毫的犹豫。
第160章
战斗结束,鲁啸林带着剩下的士兵在山道上逡巡,遇到还没断气的铁勒人就补一刀。
赵桓熙坐在道旁一块石头上,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双手,一阵阵止不住地颤抖。他用力地握紧拳头,想要控制住这种颤抖,可是完全无能为力。
一只宽厚的手掌搭上他的肩头,他一颤,仰头看去。
鲁啸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没事的,小赵将军, 第一次上战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道。
赵桓熙看到他,想起他之前中的那一箭,忍不住道:“你的伤……”
鲁啸林咧嘴一笑,道:“没事,死不了。”他看看赵桓熙血迹斑驳的左边袖子,道:“你也受伤了,疼吗?”
赵桓熙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左臂,发现那里不知何时被人划了一道口子。
他有些茫然,道:“你不说我都没察觉,好像不觉得痛一样。”
鲁啸林道:“上战场就是这样,一团火在心里拱着,什么痛啊怕啊都被这团火给烧成灰烬了。等仗打完,那些痛啊怕啊就都回来了。”
曹三刀肩上绑着布带走过来,在赵桓熙另一侧坐下。
赵桓熙看着他的肩膀。
他道:“才一刀而已,没事儿。知道我为什么叫曹三刀吗?意思就是挨三刀我都死不了。”
赵桓熙心酸地一笑。
曹三刀问鲁啸林:“怎么样?”
鲁啸林道:“杀了四十九个铁勒人,放跑一个。咱们这边折了三十三个兄弟,重伤五个,轻伤还没统计。”
赵桓熙看着那些受伤轻微或是没负伤的士兵将阵亡同袍的尸首一具一具和铁勒人的尸体分开,抬到路旁,心尖又颤抖起来。
“休息一会儿,待会儿继续上路。”鲁啸林道。
这里离白石峡入口太近,达不到诱敌深入的效果,他们还需要继续前行。
佟小虎拿着伤药和布带过来,要给赵桓熙包扎伤口,赵桓熙让他先给鲁啸林包扎。
鲁啸林穿着衣服还看不出来,衣服一脱,浑身都是伤口。
佟小虎看着手里可怜巴巴的一点布条,为难地捎脑袋。
“傻站着干什么?想冻死老子啊?就把箭射出来的血窟窿堵一下就行了,别的不用管。”鲁啸林道。
“哦。”佟小虎上前,动作不太熟练地给鲁啸林把箭伤处理好。
众人原地休息了片刻,抬上伤员继续往前走,直到傍晚,才找了个能登高望远的背风山坳停下来休息。
这里没有树,灌木倒是不少,勉强点起三个火堆。
赵桓熙吃过晚饭,将自己的里衣裁了半幅下来,用被火烤黑的灌木枝当笔,在布片上写下“白石峡将士阵亡名录”九个大字,然后问鲁啸林和曹三刀阵亡士兵的名字,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写下来。
旁边有士兵问:“将军,你将这些名字记下来做什么?”
赵桓熙道:“他们为国捐躯,家人理应得到抚恤。”
“可是按规矩只有校尉及以上的将领才能得到抚恤,咱们这些小兵都是为了家里免除赋税入的伍,死了不给抚恤。”
赵桓熙握着树枝的手一顿,道:“朝廷不给,我赵家给。”
士兵闻言高兴起来,道:“那敢情好,将军,我叫刘大牛,你可要记住我的名字啊。”
“还有我还有我,我叫张金山。”他身边的士兵举手道。
“我叫唐有余。”
“我叫马秀才。”
“哈哈哈,你一个秀才怎么混到军营里来的?”
“我名字叫秀才,又不是真秀才!”
“哈哈哈哈哈哈!”
“将军,还有我,我叫王继祖!”
“我叫孙狗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