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拂衣这盒子首饰一送,话一放,靖国公府更是门庭若市起来。
原本装聋作哑的这会儿也不得不忍痛放血了,原本捐了一点意思意思的,又再次来追加捐赠。
现如今宫里宫外谁不知道这个丽嫔柳拂衣得宠?她说要看捐赠名册,万一到时候圣上也在旁边看个一眼两眼的……多捐总比少捐的好。
就这般众志成城的,殷夫人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筹集到了五万多两银子,三千多件棉衣和一万四千多石粮食。
官府派出兵甲护送,国公爷责令老四赵明培负责将物资和银两运送到辽东去,顺便代他探望一下赵桓熙。
广宁向周边借调的粮食冬衣到位之后,赵桓熙就不怎么出大营了,依旧天天和曹三刀他们一起训练。
随着雪越下越大,气温越来越低,边境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彻底安静下来。
这样的天气,长途奔袭跟找死没区别。
但是天再冷,广宁大营的训练也一日未曾松懈过,因为大家都知道,等明年开了春,只要雪一停,气温稍微回升,铁勒骑兵就会再次打过来。
徐念安生日前,收到了赵桓熙寄给她的生日礼物——一大包松子,并广宁难民营生活日常画一幅。赵桓熙告诉她难民们已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应当是可以熬过这个严冬了。
殷夫人喜不自胜,松子,送子,这可是个好兆头,当晚就把藏在箱底的男孩小衣裳翻出来看一遍。
四老爷赵明培寒冬腊月苦哈哈地往辽东跑了一趟,带着两耳朵冻疮于次年二月才回到京城,对国公爷说赵桓熙在广宁大营过得不错,看着长高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训练的时候像头狼崽子一样嗷嗷叫。
国公爷听着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令赵明培去跟殷夫人也说一下。
三月末,铁勒大军出动,兵分两路,直指广宁前哨瑞东堡。
广宁大营里气氛紧张。
主帐内,镇守李营正与手下几名得力参将和游击将军商议迎战之事。
众人围着平铺在桌上的舆图各抒己见。一名参将道:“瑞东堡地处前沿,虽可依仗关隘坚守,可铁勒大军压境,若我们不主动出击,则失去先机,若主动出击,瑞东堡外一马平川,铁勒骑兵两面合围,形势对我方十分不利。”
“铁勒两路骑兵,必须先折其一路,方有胜算。”
“古德思勤老谋深算骁勇善战,要设计他不易。另一路主将是他的心腹格力扎黑,此人虽是勇猛善战,但性格粗鲁脾气暴躁,从他下手应是更能成事。”
李营听着部下商讨了片刻,伸手在舆图上点了点。
众人探头一看,他点的是横亘在铁勒与瑞东堡之间的那一片石头山脉。
石头山中有名为白石峡的窄道可以通行,只是地形狭窄崎岖,于骑兵而言大不利,所以铁勒大军宁可从石头山脉两侧绕行,也不愿走中间的捷径。
“派一队人,从白石峡绕行铁勒后方,佯做偷袭辎重粮草,引其中一路骑兵来救,再派大军断其后路,于白石峡中绞杀之,则事可成。”李营道。
“若是察觉我们派人抄近道去偷辎重粮草,以格力扎黑的脾气,定然无法容忍,将军此计可行,末将愿带兵前往,做此诱敌之饵。”几名游击将军纷纷请命。
李营却都摇头,道:“此计的关键就在于,要让铁勒人相信我们抄捷径是真的去偷他们的辎重粮草,而非故意引诱他们的骑兵进入白石峡。毕竟一旦我们的人进入白石峡,铁勒骑兵从后头一包抄,我们的人逃无可逃,必死无疑,若非诱敌之策,此举与自杀无异,愚蠢至极。这个带队之人,需得是一个让铁勒人相信他会做出这种愚蠢之举,且是个绝对不会被我们派出去当诱饵的人。”
这样一说,众人都犯了难。
他们与铁勒是老对手,谁不了解谁啊?不管是派有名有姓的将军去还是无名小卒去,铁勒人都不会轻易上当。这个计策很好,只是难以施行。
一番研讨后,众人心事重重地离开主帐,赵桓熙在帐外等着求见李营。
“李将军,听闻曹三刀他们这一队要调防瑞东堡,我请求跟他们一起调防瑞东堡。”进了主帐,赵桓熙向李营拱手道。
“不行。”李营道。
赵桓熙一愣,问:“为何?”
李营道:“瑞东堡即将迎战铁勒,你不能去。”
赵桓熙握了握拳头,道:“李将军,纵然您认为我没有能力和资格像曹三刀他们那样上战场杀敌,我去给他们造饭,帮着救治伤员总可以。我手脚健全,总有我能做的事。大战在即,还请李将军让我也有机会为我们的将士和百姓,贡献一份心力。”
“是你祖父写信来,叮嘱我不要让你上战场。你祖父于我有提携之恩,这点情面,我得给他。”李营沉声道。
赵桓熙张口结舌,继而双颊通红。
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会儿,朝李营抱拳行了一礼,落寞转身。
“赵桓熙,你告诉我,你此行辽东,到底是为了什么?”李营忽然在他身后问道。
赵桓熙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望着他道:“一开始,只是为了我祖父,为了全我赵家数代累积的声望。现在,我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应尽的责任。”
“行伍之人,自古便是忠孝难两全,你如何选?忠,还是孝?”李营再问。
赵桓熙道:“家有慈母,若选孝,一开始我就不该离开家。”
李营点头:“很好。”
赵桓熙看着他眼中的犹豫之色,渐渐回过味来。也许,李将军是想让他上战场的?
“李将军,祖父担心我的安危,您要顾全祖父的情面,这些我都能理解。我想说的是,我既然来了辽东,我就不想白来。也许这一生,我也只有这一次上战场的机会。这次的经历是让我羞于提及,还是引以为傲,全在您一念之间。”
李营盯着眼前容貌秀丽青稚的少年,半晌,道:“你过来。”
赵桓熙走到他那张宽大的木桌旁。
“有一件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按照计划来看,你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战场瞬息万变,刀枪无眼,只要你一脚踏上去了,没人能保证你活着回来。你,敢不敢去?”
赵桓熙迟疑了一下,回道:“如果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就无所谓敢不敢,我去。”
李营铺开舆图,将方才他与几位参将商议之事,详说给赵桓熙听。
“……你无需参战,进入白石峡谷后,一旦发现铁勒骑兵进入白石峡,你们就往山上跑。待我们大军堵住白石峡出口,铁勒骑兵就顾不上你们了。”
“铁勒骑兵真的会被我们引入白石峡吗?”赵桓熙问。
“只要你去,就会。因为你是赵老将军的孙子,活捉你,用你在阵前祭旗,对于曾经差一点就被赵老将军灭族的铁勒人而言,其意义也许更甚于攻下一座城。”李营道。
赵桓熙看着地图上那片石山,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那对兄妹的模样,他郑重点头:“我去。”
去还不能立刻就去,还得先造势,让铁勒潜伏在广宁的奸细把消息传回去才行。毕竟赵桓熙来了广宁这么久,一直安分守己的,若是突然带人穿过白石峡奇袭铁勒后方,也很奇怪。
于是这日赵桓熙就带着曹三刀他们去城中的酒楼喝酒了,喝醉了还骂骂咧咧。
“他李营凭什么看不起我?若是没有我祖父提携?他能有今天?他就是个屁!我是靖国公世孙,我十七岁就做了云麾将军,他李营十七岁在干什么?怕不是还在玩泥巴呢吧哈哈哈哈哈!”赵桓熙端着酒杯双颊酡红地大声嚷嚷,不顾周围酒客侧目,一把抓住曹三刀的衣襟道:“你知道么?我来这里的头一天,他就当着我的面说,可怜我祖父一世英雄,后、继、无、人!我呸!我要是不做出点成绩来叫他刮目相看,我就不姓赵!”
最后他烂醉如泥地被曹三刀等人给架回了大营。
第二日,酒醒后赵桓熙去主帐见李营,虽知在酒楼里那通大骂是为了造势,可他从未这样贬损过旁人,一时不免讪讪。
李营对他道:“明日下午三营调防瑞东堡,你可在此途中带曹三刀与鲁啸林两队依计行事。”
“是。”赵桓熙领命。
李营伸手搭在他肩上,欲言又止。
赵桓熙眼巴巴地看着他。
李营最后却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道:“去吧。”
赵桓熙出去后,参将于荣尉进来,道:“镇守,真的让小赵将军带人去啊?有这么一条通道在,铁勒人不可能不在其中设防。”
“纵设防,人数也不会多,以曹三刀与鲁啸林两队的战力,足够应付。”李营面上神情变得冷硬,“古德思勤心胸狭隘性格骄狂,绝不会容忍赵老将军的孙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建功立业。这,才是派他去的真正意义。”
“可是如此一来……”
“只要能杀了古德思勤,铁勒群龙无首,必将再次陷入内乱之中,若能趁机灭了铁勒最好,若不能,边境百姓至少也可再享二十年太平。为此,死了谁都可以,包括我在内。”
第159章
这天晚上,赵桓熙在自己的营帐里写家书。想起若是自己此行不顺,这可能就是他寄回去的最后一封家书,他就怎么写都写不好。
揉了十几个纸团后,他搁下笔,走出营帐。
一弯弦月清冷地挂在天边。四月初,地上的雪刚开始融化,夜里还是很冷,寒风一吹,脖子上就起了鸡皮疙瘩,他一路小跑到曹三刀他们的营帐里。
营帐里正中间的火塘中点着火堆,暖意融融。曹三刀他们包袱都收拾好了,正围着火堆一边烤地瓜一边侃大山,见赵桓熙来了,众人忙让个位置给他。
“小赵将军,听说你会画画,你会画人像吗?能不能给我画个像?万一这次回不来,也能给我老娘留个念想。”曹三刀营帐里年纪最小的小丁笑着问道。
赵桓熙一愣。
曹三刀取笑道:“你想请小赵将军帮你画像就直说,找什么借口啊?”
“就是,还给老娘留个念想,你咋不说给你媳妇留个念想。”
众人嘻嘻哈哈一阵调笑,让赵桓熙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他回营帐取来笔墨纸砚,坐在火堆旁给小丁画了一张像。
画好后,大伙儿都凑过来看,见寥寥几笔却将人画得惟妙惟肖,无不啧啧称奇,于是纷纷要求赵桓熙帮忙画像。
赵桓熙正画着呢,隔壁队的队长鲁啸林来了,一看这画像可是新鲜玩意儿,于是请赵桓熙也帮他画一张。
曹三刀将他扯到后头,道:“排队排队,别仗着自己是队长就插队啊,没见我也搁这儿排着呢吗?”
“排就排,我也没说要插啊?什么味儿啊这么香?”
“哎哟,可能是地瓜熟了。那个,小赵将军,要不咱们吃完地瓜再画行不?”
“行啊。”
赵桓熙将纸笔放下,和众人一起将烤得黑乎乎香甜又烫手的地瓜分食了,说笑一阵,这才重新给众人画像。
鲁啸林拿到自己的画像之后,惊叹道:“小赵将军这画技神了,官府发海捕告示时,那上头的人像要是也能画得这么逼真,什么逃犯抓不着啊?”
曹三刀在一旁附和道:“就是,瞧瞧,这活脱脱一江洋大盗!”
“你说谁像江洋大盗呢?”鲁啸林笑骂着将画像递给身边人拿着,就在火塘旁边和曹三刀扭在一起。
旁边都是起哄喝彩的,营帐里一时热闹万分。
赵桓熙在他们营帐里待到戌时中,才抱着笔墨纸砚回自己营帐。
想想那些仅有一张画像,还未必能送到亲人手上的士兵,赵桓熙觉着自己也用不着太矫情了。都是爹生娘养的,谁的命不是命?
他给祖父写了一封简短的家书。
祖父尊鉴。请勿责怨李将军,他与孙儿都只是做了自己该做之事,孙儿不悔,无怨。孙桓熙拜上
对母亲,他觉得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到她,于是就画了一幅自画像留给她。至少让她想起他时,还能再看到他。
最后,是给冬姐姐的家书。
他在灯火下静静地坐了好半晌,提笔写下:冬姐姐,辽东的雪很美,一如我遇见你。辽东的雪很冷,一如你遇见我。这样的雪一生见过一次已是足够。愿你余生永沐春风,不入寒冬。
次日一早,马老六提热水来给赵桓熙洗漱时,赵桓熙将三封家书递给他,道:“老六,若是此番我回不来,烦请你托人将这三封家书替我捎去京城。”又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将军,这我不能收……”马老六着急忙慌地要把荷包还给他。
赵桓熙道:“拿着吧,若我回不来,这对我来说也没用了。”他笑着拍了拍马老六的肩膀,就找曹三刀他们去了。
午后,三营十队士兵在协守的带领下离开广宁大营向瑞东堡行进,赵桓熙和曹三刀鲁啸林的两队士兵走在最后头,天黑之后便脱离队伍,向着白石峡疾奔。
野外雪还是很厚,没过脚踝,两队人借着月光跋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体感气温越来越低,便找了个背风的山坳停了下来,安排好岗哨点起火堆捯饬晚饭。
其实也没什么好捯饬的,不过是把随身携带的胡饼在火上烤软了,就着水吃下去便算是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