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让温绍元变得不再年轻,堪堪只过了两年的光景,他的眼尾便已长出数条清晰纹路,或许是官场压力太大,亦或许是家族之内烦心事太多,那常年梳得齐整的鬓角同样生出根根白发,不多,却很惹眼。
温娴定定看着,想要开口却怎么也不敢上前,拽着衣袖擦去淌下的泪水,她隐忍着转过身,想着见到就好,父亲无碍就好,以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相认,最好带上月儿,一起抱来给父亲瞧瞧。
念及家中尚在等着自己的女儿,温娴步伐不禁再次加快,刚要拐过巷口走入宽敞主街时,身后募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慌张张似乎还夹杂着兴奋的惊呼。
温娴循着本能停下脚步,却不想后颈忽然遭到一记狠厉手刀,她没来得及回头看清那人的模样,瞬间失去意识栽倒下去。
第一百零一章
温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敲晕了, 甚至还堂而皇之地带到内宅来,她觉得颇为蹊跷的同时,更惊叹于此人通天的手眼。
天子脚下, 皇城根底,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一个女子拐走,背景定是不容小觑。
非富即贵, 甚至还有可能是名门之后。
温娴自认为没有招惹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 实在想不明白有谁会对自己下手。
若只是出于报复, 大可将她关入柴房, 没必要这样好吃好喝地供着,可若是从前的旧识,也犯不着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强行限制她的自由,还故作神秘地迟迟不肯露面。
温娴颦眉看向身旁规矩垂首的丫鬟, 没好脾气地问道:“你们主子是谁?”
几个丫鬟齐齐沉默, 而后对视一眼,开口便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少爷只让奴婢们看好姑娘, 别的一概没有吩咐。”
换言之, 这是打算要将她软禁了。
温娴本就不悦的脸色更是添了几分厌恶, 知晓多说无益反倒还会消耗体力, 于是静坐桌前,绞尽脑汁开始思考逃脱的对策。
丫鬟们见她似已放下戒备, 照例过来添置茶点, 又怕屋内憋闷, 推开窗牖露出一丝缝隙, 左右各立一人站在她身侧,轻摇团扇为她祛蝇消暑。
温娴自闺阁起还没有享受过如此的待遇, 今日莫名被拐,摇身一变竟还成了主子了,她着实承受不起,拂一拂衣袖,扫下桌面的糕点茶水,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众丫鬟见状立刻放下手里的扇子,一人跪地,弯腰收拾地上的残局,另外两人慌张奔上去阻拦。
温娴被他们拉扯着往回走,同时还是不甘心地对外喊:“开门!放我出去!”
屋外并没有人会回应她,丫鬟们也都默不作声,选了个更容易监视的位置,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温娴在绝望中又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得外面传来连环声响,先是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有小厮在请安问好,中间稍稍交谈一阵,最后门上锁链被大力拨下,钥匙一拧,房门骤开。
那人挺胸往里走,缓缓停在温娴面前,先是颇为正经地理了下前襟,随后有模有样地拱了拱手,故作矫情地喊着:
“娴妹妹!”
温娴听完直皱眉,心里的那点猜测在见到本人时很快就有了答案,头皮一紧,不咸不淡地应和:“段公子。”
段循礼面上堆着笑,一听温娴的声音,眼睛都快要开出一朵花,他仿佛不懂得避嫌,屁股一歪,蹭地与她挤到一处。
“两年了,可想死我了,打从你失踪开始,我就托人在京郊附近寻找,后来又去了蜀州,南下江南,连你那后母的娘家我都跑了一趟,愣是半点消息都没有,他们都说你已经遇害,可我偏不信,派人日日在温府门口守着,就等你有朝一日能够再回来,原本还不抱希望,结果你说巧不巧,真让我给蹲到了,要不说我们有缘分呐,这心有灵犀,干什么都能想到一块去。”
段循礼美滋滋地说完,又去捏温娴的肩,轻声细语地哄道:“那群没眼力见的废物,光顾着邀功,下手也没轻没重的,让你受了委屈,莫要介意啊。”
温娴起身跳开三尺远,被段循礼触碰过的肩头顿时泛起阵阵恶寒,她强忍想要怒骂的冲动,尽量温和地与他讲道理。
“段公子说话注意分寸,我如今可是有家室的人,你这样不顾身份,当众示好,传出去于我名声有碍。”
不提第五辞还好,一提到他,段循礼就急眼了,打小就掐架的两人,平日素来便不对付,眼下知晓情敌落魄,他免不得还要踩上一脚。
“你还惦记着他!那小子早发配去了西北,如今就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自己活得卑微下贱,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你乃是良家清白女子,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说得咬牙切齿,发狠时还猛踢了一脚桌腿,结果没解气反而自己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旁边丫鬟供祖宗似的去哄他,又是捏又是锤的,段循礼被伺候得心满意足,却冷不丁地瞥见温娴漠然的眼神,他扬手推开身边的莺莺燕燕,坐直身子,嘟囔道:
“我见妹妹如皎月,至纯至洁不染霜,我不在乎你嫁没嫁过人,只要你愿意跟我,我会发誓一辈子对你好。”
说完温娴并无任何反应,段循礼却羞得满面通红,耳根子都要滴出血来,他一展折扇挡住自己的窘样,顺带微不可察地偷偷觑她一眼。
温娴冷笑,回嘴呛他:“段公子如此诋毁我的丈夫,后又大言不惭说是爱慕我,请问你是拿何种身份来同我示好,一个追随者?还是一个掠夺者?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掳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损我名节于不顾,且还威逼我要跟了你,那公子是打算如何安置我,一个妾室?还是见不得光的外室?亦或是你偶尔想要寻欢作乐的一段露水情缘?”
“听闻公子也已成婚,夫人出自名门,乃是望族,你既与她结发,理应用心待之,万不该把主意打到一个嫁为人·妻且还生育过子女的妇人身上,我权当今日之事是个意外,公子邀我只为叙旧,从此不要再碰面了。”
段循礼被温娴教训了个彻底,虽未出言不逊,但也着实把他羞辱得不堪,段循礼不知自己的爱意怎么就成了她的负担,委屈地直嚷嚷:
“我既说过喜欢你,便是实打实的情意,这般真挚,怎会让你屈尊做一个外室!那什么娶妻成婚,纯粹只是母亲为了家族利益强行给我纳的一门亲事,非我本愿,做不得数。”
他说起自家的后宅,气得猛一拍桌:“死丫头整天管东管西,搅得我没一日安宁,只要你点头,我回去立马休了她!”
温娴一个头两个大,与他是对牛弹琴,完全说不到一处去,尤其是段循礼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她着实感到烦躁。
段循礼还在叽叽喳喳控诉着家妻的‘蛮横’,却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你有孩子了?!”
温娴似笑非笑:“我已生有一女,至今刚好五个月大。”
——
第五辞在家中久等不到温娴,心中愈发焦灼,不得已先将孩子抱给老妪,又另叫两名士兵留下看守,自己换了身衣裳,往城里去了。
他本也不知温娴所在何处,只听老妪说她最近老去街市上采买,晨时出,晚间归,第五辞便想当然地朝京城最繁盛的市集赶去。
此处商铺店面众多,更有酒楼茶肆林立其中,天色将歇,灯火明澈,觥筹交错,绵延数十里,空中满是金樽清酒的奢靡香气。
第五辞沿着街巷挨个询问,没有找到温娴,却碰到个倒胃口的旧相识——段循礼。
他应是才刚应酬完,正昂首阔步从酒楼里走出来,瞧着极为正经,然而脚下虚浮,几次都差点跌倒在地。
第五辞冷冷看着,顺便鄙夷地剜了一眼。
段循礼喝得晕七八向,果不其然还没踩上马车就摔了一跤,裤脚翻飞,尤其狼狈,同行的小厮慌忙将他架起,一左一右直往车内塞。
段循礼喝斥一声,扒开那几只臭爪子,挣扎着原地转了一圈,视线刚好对上远处的第五辞,他吓得一个哆嗦,竟当场打了两个响嗝。
小厮同时偏过头,嫌弃地以手掩鼻。
一瞬间段循礼心虚不已,在温娴那里受的气转头就消退下去,他心中有鬼,被这熟稔的眼神一激,顿时酒醒大半。
似是不敢相信第五辞会在此地出现,他揉揉眼睛,万分惊恐地伸手一指,嘴里反复叫唤着:“你你你……”
身后小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扭头望过去,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少爷,看什么呢?”
前方只有少辆呼啸而过的车马,并不见何人驻足,这公子哥不仅脑袋喝大了,莫非人也魔怔了不成?
“一边待着去。”段循礼拨开众人往前走,迷迷糊糊就这么跟了上去。
第五辞没空搭理他,转身朝后走,步伐沉稳矫健,已与后方之人逐渐拉开差距。
段循礼心里泛怵,怎么想都觉得蹊跷,本不欲继续纠缠,可腿就是不听使唤,死活收不住,结果越落越后,眼看就要追不上,他心一急,脱口而出:
“喂!前面的!给本少爷站住。”
任凭他在后张牙舞爪,却是半分威胁都没有。
段循礼火气窜上头顶,非得上赶着找存在感,哼哧哼哧跑到第五辞身前。
“说你呢,耳朵聋了吗?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
余下的话尽数咽进喉咙里,待真看到第五辞的真容时,段循礼满腹诽谤,全化作了一句质疑:“怎么是你?”
两人天生不对付,段循礼在第五辞手上吃了无数的败战,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况且今日还动手拐了他的媳妇,说起来心里就更怕了。
踌躇之间,他没敢再开口,只前前后后围着第五辞转悠,像只飞蛾似的不断打量着他。
“你不是被贬到西北去了么?你怎么回来的,说来真是奇了,一天之内连碰两个老熟人,我去赌坊都没这么好的运气,你莫非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老天在开玩笑,故意诈我。”
第五辞眼风都没甩一下,冷冷吐出几个字:“好狗不挡道。”
段循礼“诶”了一声移开脚,马上又被自己的狗腿样给气得要死,不服气的念头蹭地冒上来。
他冲过去扯第五辞的衣袖,厉声喊着:“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小心我给你好看。”
奈何第五辞根本不吃这套,一心只想去找温娴,脾气大得渗人,狠踹了段循礼两脚,一字一句说:
“老子是你爷爷!”
段循礼被吼得耳膜炸裂,脑瓜子嗡嗡响,他咽下口唾沫,后知后觉回过味来,这熟悉的腔调,一如既往骂人的语气,从小到大他可听得太多了。
不是第五辞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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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段:你们两夫妻天生就是来折磨我的!!!
第一百零二章
段循礼几乎是恨死了他这幅目中无人、睥睨众生的高傲模样, 从前身为侯府世子,嚣张跋扈也就罢了,现下沦落到这般田地, 也还是顶着这么一副高高在上、横竖瞧不起人的桀骜姿态,段循礼无名之火冒上心头,看着第五辞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厌恶。
“还当自己是从前的世家贵公子呢, 也不瞧瞧如今这是什么地方, 天子脚下, 贵胄中心, 你一个穷酸邋遢又无权无势的臭流民,还敢口出恶言跟本少爷斗,信不信我一根指头,就可以随便置你于死地!”
说着他果真伸出一只手,十足挑衅地戳了戳第五辞的肩膀, 得意的笑容维持了不过半瞬, 就被对方拧过手反剪到身后,同时往墙上一摁, 半张脸都被压得变了形。
“诶……诶……你放开!”
段循礼疼得哇哇叫, 第五辞却是面不改色又加重了几下力道:“即便不靠那层关系, 我也一样可以打得你满地找牙。”
“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跟个地痞似的尽学了身蛮力,还有没有一点正派作风了。”段循礼挣扎着还不忘损他几下, 身子虽使不上劲, 但嘴里过足了干瘾。
第五辞冷哼一声放开他, 摊开手掌往衣服上擦了几下, 像是碰了个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表情嫌恶至极。
段循礼气得眼冒金星, 还想上去再讽刺几句,这时贴身的小厮不知怎么找了过来,边跑边喊,鼻涕汗水糊了满脸,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话。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段循礼猛一回头,恶狠狠道:“我好不好还用你说。”连个下人都敢过来看他笑话,段循礼火气简直已经冲上了天灵盖。
小厮被他瞪得变了脸色,咽下口唾沫,才哆哆嗦嗦小声嘀咕:“美人跑了,您要不要回去瞧瞧啊?”
段循礼没反应过来:“谁?”
“就今日你在街上拐的那位……”见主子满脸茫然,小厮一跺脚,一羞涩,挤眉弄眼地给他比划道:“那个貌美少·妇。”
说到这里,段循礼不开窍的脑门总算回过神来,先是一惊,后满眼不可置信,咬牙问:“跑了?”
“跑了。”小厮双手揣袖,点点头,“不仅跑了,还把你屋给烧了,扬言此后你对她再不敬,便是对簿公堂,也绝不放过你。”
段循礼原地倒抽一口凉气,跳起来对着小厮的后脑猛锤一通,听得那哎哟大叫的求饶声,他忽地又开始心里发虚。
回头瞥了一眼第五辞,后者事不关己,满脸鄙夷,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竟还有这癖好?
段循礼自知理亏,干巴巴地抛了句:“今日就先放过你,下次可别落我手里。”然后带着小厮火速往回赶。
第五辞也几乎在同一时刻闪了人,走至半路,他忽然意识到不对,转身立刻跟了过去,从后拎起段循礼的衣领,没好气地怒吼:
“是你带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