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极孩子这幅圆润滑弹的康健模样,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脸蛋,捞起脚丫子亲了亲,扭头対站在门口的第五辞冒酸水:
“终于不再折磨人了,这丫头性子倔,恐怕生来就是要找我讨债的……”
第五辞失笑:“要讨债也是找我,怎还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了?”
温娴想起他从小闹出的那些糊涂事,觉得是有几分道理,后知后觉地点点头:“你是她爹,可不就是随你嘛。”
第五辞初为人父,最爱听这类恭维的话语,想到如今妻女双全,皆在身旁,他再次感激上天,忍不住走近将温娴揽入怀里,一个大力把她钳制住扣在自己臂弯。
他低头热烈地索吻,像是要把这一年来缺失的爱恋尽数弥补回来,亲吻如狂风骤雨般密集地落在温娴的眉心,鼻尖,脸颊,耳垂,细颈。
第五辞复又抬头,锁住她的唇瓣,直捣深处,与之舌根相抵,唇齿交依,后察觉温娴喘息不匀,几度窒息,才不舍地松开她。
末了,他倾身抵住温娴的前额,难耐轻喘:“我便是希望她像你才好。”
如此一晃二十多天过去,到了花生满月之日,第五辞就要重回营内,继续为边防效命。
恰好此时温娴也已出了月子,身体恢复较好,能够独立揽活,挺起照顾孩子的责任,她不愿外人插手女儿的大小事宜,便做主把老妪和丫鬟遣送回去,独自呆在家中,过起了哺育幼儿的闲适生活。
而第五辞知晓后却是生了好大一通闷气,扭头又将老妪寻了回来,下了命令让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温娴跟前。
——
春夏少雨水,火红烈阳一挂便是三两日,漠北大地成片的冰凌消退,沉寂半个冬日才刚消停的戎族部落隐约又有死灰复燃之势,不仅多次突破边境的长城防线,还侥幸躲过搜查破开城门入关,烧杀抢掠,拐掳妇女,粗鄙野蛮,简直无恶不作。
奇怪的是,他们并不畏惧齐军的声势,来去自如,闯关入城仿若无人之地。
除非是有内线,否则不可能会有这般大的胆量。
第五辞暗中调查,才发现日前曾有一队民夫自关内逃逸,不偏不倚正是去往戎狄王庭旧址的祝哨岭方向。
自大业元年起,赵珉登基以来,不时便有大批量的徭役民夫发配送至西北,或是前往长城做工,或是充入军队战前送死。
去岁齐军大败戎狄,将其赶至更为荒凉的漠北后,朝廷为拓展长城的守卫范围,招募了更为庞大的徭役队伍发至北地,无休止的劳作,惨绝人寰的鞭打,使得本就远离故土,受尽折磨的众人苦不堪言,纷纷逃遁暴走。
一来二去自然就与异族有所接触了。
赵珉在朝中没有实权,整个心都不在治国理政上,明为君者,却数次置百姓于死地,狎良妓,纳美人,增赋税,修行宫……甚至在举全国之力対抗外敌时,提出以卖官的方式为国库赚取额外收入。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闹剧,惹得民众纷纷唾骂不止,虽有言官持笏上奏,痛斥天子德行有亏,但作用不起反被捂嘴暗杀,京中更是掀起一股强烈的文字昭狱,众人胆寒,不敢多言。
唯有远离京畿的东南一带,些许受尽压迫的徭役们选择揭竿而起。
同时段的蜀州附近,月前曾意外发生过一次强烈地动,造成五百修筑驰道的劳工掩埋石下,全部身死,朝廷未给予赔偿,大肆斩杀知情者用于灭口,此举惹得其余劳工不满,群情激愤之时,冲突爆发,有人斩杀了领军悬于官道之上,号召民众反齐。
饱受徭役和赋税压迫的百姓们见状无不加入其中,各地能人者纷纷举旗响应,短时间内这支由底层百姓领导的农民队伍已经集结到五万人之多。
起义军在攻占西南几个主要军事重镇后,便迅速止战停戈,大力收编城池军队,杀死当地执政的长官,自封为王,重建政权,各路官员纷纷抱头鼠窜,苦齐久矣的良民拖家带口自愿前来追随,南方大部分区域都已逐渐脱离大齐的掌控。
朝廷虽派兵进行暴力镇压,但段时间的群起□□实乃层出不穷,朝廷有心歼灭却受限于兵力不足,数次争锋都处于下方位置,无奈只好召回尚在西北抵御外侮的大军。
密报八百里加急送往雍丘城,薛子言蹙眉阅尽,扬手将密卷投入火盆中,等待火舌将其吞没,浑然不知额上已经浸出一层薄汗。
他轻点桌案,思虑良久,抬头望向対坐的第五辞,疲惫地问道:“自我离京起,至今还不足一年,一年间斗转星移,天下不觉已有分崩之势,外有狼族肆虐,内有虎豹试图染指,可谓是动乱不堪,陛下亲拟密旨,让我等立刻返京,事发突然,你可愿随我一同回去?”
第五辞默然,久久未回。
薛子言想了想又说:“你的忧虑我能理解,未得朝廷首肯,逃匿服役是会受到惩治,可国有律法,上阵者按军功授爵,断不会因为兵卒们的身份而予以差别対待,此番西征你御敌有功,我会如实禀明陛下,念及战功,定会许你高官厚职。”
“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若封将亦可随我一同南下平乱,等立了功,何愁没有替侯府平反之时。”
薛子言是真心在替第五辞做打算,他是武将,天生就为帝国效力,忠君是他的本命,这无可厚非,但第五辞一个举家被抄,发配至荒凉西北,浑身骄傲被碾碎了跌入谷底的人,好不容易爬起来,拥有再生机会,再让他重新対害得自己家宅不宁的人感恩戴德以至于拼死效命,实属是强人所难。
第五辞咬牙:“将军视起义军为匪,可有想过他们为何为匪?将军回京欲领兵前往南方平乱,可有想过解救的是黎明苍生,还是这腐朽堕落的大齐王庭?您是明事理的人,为何只认一封天子密诏,而视百姓水火于不顾?”
一连数个问题,像是颗颗炮仗砸上薛子言的脑门,他手执香茗的手募地一顿,重重放下杯盏,甩袖愤然站起,身子前倾,双手死死掐住桌沿,虎目凝视着第五辞,沉声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薛子言不信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第五辞会说出这等以下犯上的话语来,重复着又问:“我知你心中有怨,记恨朝廷亦是情理之中,你愿意替徭役们说话,我看在眼里断不会多加阻拦,但你万不该质疑我投身报国的初心,更遑论我置百姓水火于不顾。”
“我虽年老,却并不愚忠,我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可身为臣子,我没有反抗拒绝的权力,此事哪怕我不接手自然也有旁人愿意代劳,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大开杀戒,从而対百姓们刀戈相向,我心底尚且还存了一些善念,并非你想象中的只顾荣华而忽略民众生死之人。”
“你不知真相,口出恶言,真是气煞我也!”
语毕,他拂袖背过身去,从第五辞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高低剧烈起伏的胸膛,一吸一鼓,当真是气得不轻。
第五辞自知说话过重,低头慌张道歉,末了仍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将军既対局势有所了解,应当也知起义军何其无辜,平了他们的乱浇灭不了百姓対朝廷的恨意,反而还会因此加重双方的矛盾,压迫之下反抗迟早会起,推翻□□的既可以是平民,那为何不能是将军你呢。”
薛子言回头,满脸震惊地看着他,薄唇张开又微合上,摇摇头,指着第五辞训斥道:
“胡闹!这是你身为臣子应该说的话吗!与朝廷作対,难道你还想造反不成!”
第五辞并不认为自己所言有错,可为平息薛子言的怒气,他还是服了软。
“是我失言了……”
薛子言深吸口气,强忍怒火,厉声打断说:“回去,此事以后莫要再提。”
两人谈得不欢而散,但返京之事已是板上钉钉,推脱不得,第五辞再如何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准备起回程的行李。
第一百章
回京的时日立马便敲定下来, 薛子言将心腹二将留在西北,自己则带了半数兵卒,出发启程返京。
温娴和众多家眷一起, 主动加入到随行的大部队当中。
此番路途遥远,少说也得走三个月以上,第五辞担忧温娴才刚出月子不久, 身子骨弱, 适应不了回程的颠簸, 便有意打算让她待在雍丘家中, 等自己尘埃落定后再来接她回去。
可温娴不愿,一定坚持要带上孩子随军,且还自作主张地打包好了细软。
两人因这事争执不休,难得闹了个大红脸,第五辞心里赌着气, 冷落了妻女足有半日, 最终还是捱不住想念,策马赶去后方寻温娴。
朝廷自来便没有约束将士们成婚的禁令, 甚至为充实边境人口, 鼓励有家室的士兵将妻子带来随军, 给予优待, 配发口粮,使其能稳定戍守边塞, 以便更好为国效力。
是以此行同伴的家眷并不少, 可大多都是些独来独往的年轻妇人, 像温娴这般拖家带口还怀抱着孩子的, 当属万花丛中一点绿,惹人注目的次数显然高过了其余人。
她自知出行多有不便, 尽可能凡事自己动手,却没想花生太受欢迎,惹来婶子们的诸多照顾,大伙念及温娴年岁小,时常出力帮衬着,小花生就这样在你一口我一口的热情喂养下,冷不丁地又重了些分量,温娴再抱已逐渐变得有些吃力。
第五辞撩开马车门帘,弯腰探出头,见温娴一副累殃殃的模样,蹙眉心疼问:“可是车内坐着晕得慌?”他伸出手,抱起花生放进老妪的怀里,一把拉起温娴往外走,“我带你去去兜兜风。”
“这不合规矩……”
“将军下令原地休整,你我耽搁一会碍不了什么事。”
温娴挣扎间被第五辞大力扶上马,借着探路的由头尽做些越权荒唐之事,他脸皮厚不畏惧人言,可温娴却是战战兢兢,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好说歹说才让他勒了马,两人一起沿着官道慢慢往回走。
黄昏将至,残阳如血,徐徐晚风自山谷中吹来,太阳敛起锋芒,缓缓落入西山。
橘红色的晚霞在天边铺开一层柔和光晕,像是少女梳妆台上打翻的精美胭脂盒。
温娴高坐马背,不时指着远处山景邀第五辞同赏,眉眼弯弯,眼角俱是笑意,第五辞起初还笑着应和,后来注意力更多地被旁人吸引。
他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身侧奔走的旅人,老的老少的少,唯独不见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汉。
自来关外战事频发,多半都是百姓往内地跑,还少有人愿意举家搬迁往外走的,中原如今许是不太平,恐怕还与南方的祸乱有关。
第五辞拦住一位老者正要询问,这时恰有几个士兵过来问好,他忙着与下属交涉,等把温娴送上马车,再回头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翁已经走入队伍,正言辞委婉地同薛子言讨要水喝。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各部已经有序搭锅架起了柴火堆,粟米混着青菜一起熬煮成粥,另配一碟熏肉和酸萝卜,简简单单就成了战士们野外行军的饭食。
老翁年事已高却饱受饥渴的苦楚,薛子言做主省下自己的口粮,留给他一起分食。
第五辞靠近时,两人已经敞开心扉聊得仿若他乡遇故知,声音不大正巧说得是南方动乱之事。
“军爷是打北边而来,不知可曾听说西南两地起义之事。”
“略知一二。”
“您和部下常年驻守边塞,想来不甚了解内地的情况,中原如今是乱得很,到处都在打仗,咱们这些夹缝中过活的小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遇到战乱根本毫无生存的机会,房子打没了,土地被占了,家里的壮丁也都被征用了,祖上积赞了好几代的家产,经此一遭,霍霍得全没了,可怜我小老儿这么大把年纪还要为生活奔波,此番举家搬迁到关外,也不知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难呐……难呐……”
老翁拍着大腿无助地叹息着,话到最后,已是泪洒满面,焦愁地说不出话来。
薛子言听完同样阖眼陷入了沉思,除开先前回应过几句,更多时候都是沉默寡言,喜怒鲜少浮于表面,平生所被灌输的忠君奉主的不二观念首次受到冲击,他开始思考自己从军报国的意义。
或许真如第五辞所说,该救的不只是饱受战乱困扰的普通百姓,还有庸庸无为的腐落朝廷。
天下分崩离析,强者顺势而为,很难说各方谁对谁错,唯有救国才是真理。
薛子言头疼难捱,略显烦躁地以手扶额,忽听对面唤了声:“将军。”他知第五辞定是又有话讲,摆了摆手去到一旁躲个清净。
翌日大军照常出发,过了肃州辗转往南进入中原腹地,沿途可见更多拉家带口前往别处避祸的落魄百姓,无一例外都是受不住繁重徭役而被迫逃至北地的年迈老者,遇上薛子言率领的部队时,误以为是朝廷派来捉拿的禁军,一时尖叫四起,带着行李纷纷抱头逃窜。
此行一走便是三月,大伙人在路途尚不知晓外头的消息,但从眼前遇到的境况来看,京畿附近定已不算太平。
薛子言领兵加速全力赶路,终是在九月下旬顺利抵达了京郊大营。
大军暂时留驻在此,而他作为主将不待休息便要立刻进宫述职,临走前特意召来第五辞叮嘱一番,好说歹说见他老实后才放心地离去。
另外众多家眷亲属也不便留在此地,收拾完行李便自行离开,温娴独自抱着孩子,站在入京必经的官道旁,望着远方静静伫立的巍峨城楼,内心纷乱,五味杂陈。
从当初孑然一身,挎着包袱独自踏上去往边塞的路程起,到如今重见京城繁华,已有快三年的时间,彼时她下定决心要追随第五辞而去,便没有想过还会有重回之时,此刻忽然见到旧址,这一瞬间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胜似久旱逢甘霖,超过他乡遇故知,是一种劫后重生的激越和欣喜。
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城看看,也极其憧憬地想再见一见父亲。
身后第五辞缓缓走来,身上还挂着满满几大包行李,边走边笑,瞧着极为愉悦:“我已寻得一处僻静且适宜调养身子的好地方,你带着花生先行住下,待我在京中安定下来,便去接你们娘俩。”
他本意是想把温娴暂时安置在乡下,找个普通农房将就住着,等自己联系好旧友,再去与她汇合。
“岳丈那里现在还不便打搅。”第五辞想了想又说,“你若有话要留,我可以去带个信。”
“无妨。”温娴确实是有这个打算,但并不急在此时,摇摇头便拒绝了。
“父亲那里我改日去说,你有事就先忙着,不必操心于我。”
第五辞道:“好”,随后拥着温娴缓缓步入了新宅。
侯府从前尚未没落时,良田美宅数不胜数,光是位于京郊的别苑,第五辞自己就有三四处,奈何后来时运不济,举家被抄,一应田产屋宅俱归公家所有,第五辞现在是空有一张俊脸,无房无地又无权,养家糊口还得靠薛子言。
故而三人落脚的‘农房’,实则还是将军的私宅。
温娴调侃他傍了大靠山,第五辞自信满满说既为将军效力,享受也是理所应当,温娴说不过他,抱着孩子去同老妪收拾屋子。
第五辞没待太久,将行李整理完毕后马上回了营地,温娴直到亥时才睡,躺在床上想着后续的打算。
她想给家中报个平安,可又不敢明目张胆直接上门,持续好几日,一直游离在温府外围,默默观察着里头的动静。
期间两次,温娴都已乔装站在府门跟前,可唯独没有勇气抬脚步上台阶,总在听到门后的走动声响时,慌张躲进石狮后面。
温绍元就任的是一个不大的小官,每月只在大朝时才会进宫象征性地露一面,平日多数时候就只待在屋中,是以温娴极少能够见到他出门,更不要说借着巧合的名头在街头偶遇了。
温娴接连碰壁,耐心都快磨尽,好不容易等到某日散朝,她如愿看到了乘着马车归来的温绍元。
他还是那副清贫的打扮,官服洗得褪色,连袖口破损都不自知,随意理下衣摆,抬步就往里走。
温娴不自觉地身子前倾,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尽量将呼吸都放得很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