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娇双手捧着滚烫的酥油茶, 轻轻吹了口:“最多两天就要停了。”
春生和傅娇在一起两三年, 知道她有观天象的本事, 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顿时高兴起来:“这里不似京城,京城的雪一下就没完没了,恨不得下一个冬天。”
她若有所思朝窗外看了一眼,喃喃道:“也不知道京城怎么样了。”
无论是星辰大海,还是芸芸众生,所有的变化都只是惊鸿一瞥或平凡的一瞬,而恒久不变的是前行的身影。山高水长,从方寸山逃出来已经三年时间,可又好似昨天才发生,这几年,傅娇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似从前在万象宫中,每天都度日如年。
所以她不觉得现在有多苦,潜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怎么会苦?
她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酥油茶,满足地放下木盏,继续伏案研读经书。
春生和静安法师相视一笑。
正和十三年夏,傅娇终于将整部经书翻译完毕。但静安法师前往青瓦达孜宫论经的时候不慎摔伤了腿,卧床静养了四个月才好转。等到正和十四年夏,傅娇一行人终于得以启程归国。
此时距离她到吐蕃已经过去五年。高原强烈的日光将她的皮肤晒得黝黑,脸颊上浮现红晕,和当初那个娇生惯养的名门贵女判若两人。她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话,就连加措都说她的藏话比他的汉话还学得好。她经常自在地行走在歇逻的街头,看到的藏民都会尊敬地向她行礼。
从前有很多人爱她,因为她是他们的亲人,因为她是高门之后,因为她生得美丽性格爽朗和气。
现在有很多人爱她,因为她是了尘法师,她从中原带来了种子、工匠、许多先进的中原技术,他们用她带来的种子,教授的技术,养活了自己和家人,在贫瘠的土地更好地生存下去。
他们尊敬她如菩萨。
傅娇和静安法师从歇逻城离开的时候,百姓们纷纷前来欢送。加措拉着傅娇的手,不舍地说:“以后我一定会去中原看你的。”
“你知道吐蕃离中原有多远吗?”傅娇笑问他。
加措仰起脸看她说:“你都能来,我为何不能去?”
“我到吐蕃为取青瓦达孜宫的经书,你去中原又是为何?”
加措想了想,对她说道:“我也去中原取经,取你们的种子,你们的医书,你们的制造之法。”
“上个月,达孜两个头人又在打架,死了很多人,父王带我去解决纷争。”加措眉宇间已有少年模样:“他们吃不饱,为了争夺土地所以才打起来。如果吐蕃像中原一样,有吃不完的粮食,有穿不完的衣裳,就可以减少很多混乱。”
傅娇笑:“你心怀百姓,以后一定会是一位好赞普。”
少年被说得不好意思,略带稚气的脸上浮现些许骄傲:“我和你们中原的那位太子比呢?”
这么多年,他还在和李熙和暗暗较劲。
傅娇亲昵地抚了一把他的发顶,诚挚地看向他:“他也会是一位好皇帝,你们都是好孩子。”
加措抬眼看她,不知为何觉得她的眼神莫名温柔。
正和十四年春,离开六年之后,傅娇一行人终于成功抵达凉州迦南寺。他们带回青瓦达孜宫的藏经,在大魏朝一时间名声大噪。
北方一直在打架,近些年辽国的人又在蠢蠢欲动。辽国北方比吐蕃气候更加恶劣,他们太向往南方丰饶的物产,前些年偶有摩擦,这几年澹台蹇联合周边小国,许以重利,让他们一起攻打大魏。
自李洵登基后,战事不断,他不断收复周边各个小国,开疆扩土,大魏的领土空前辽阔,到达鼎盛。
这次辽国欲发动战争,大魏一直奋勇抵抗。
一场大战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皇宫里的圣旨来到了迦南寺,皇帝要供奉大藏经到宝兴国寺,让静安法师送经前去。
傅娇听闻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李洵从不信鬼神,怎么会请经?她下意识以为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她本能地感到恐慌,生怕这么多年安逸自在的平静生活被打破。
但冷静下来后又笑自己太过杯弓蛇影,如果李洵要抓她回去,根本不用如此迂回,他大可直接让人把她绑回去。更何况,距离她从方寸山离开,已经七年。七年时光,想必他身边早已是温香软玉美人在侧,谁又记得她是谁。
“了尘,怎么了?”静安法师看到她的犹豫,问她道。
傅娇转头看着她,问:“师父还记得当年遇到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吗?”
静安法师扯了扯盖在腿上的毯子,嘴角浮起淡笑,脱口而出道:“芙蓉之姿,国色天香。”
“我现在和从前还相似吗?”傅娇又问。
静安法师说不像:“判若两人。”
风霜磨砺了她的肌骨,这些年她事事亲力亲为,和当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截然不同,简直天壤之别。静安法师偶尔也会想起当年在京城和她出狱的模样,若非这些年她亲眼看着她一点点变成现在这样子,恐怕她不敢相信一个人竟会变成另一番模样。
有她这句话,傅娇终于放心陪她东去。
从迦南寺入京,她们只走了两个月。到了京城,太常寺的官员来迎接她们,他客客气气道:“太子殿下得知法师进京,特意叮嘱下官好生招待。你们一路走来,舟车劳顿,今日请暂且歇息,明日太子殿下要亲自供奉经书,诸位请早些歇息。”
次日静安法师和太子殿下一起将经书送到宝兴国寺佛前供奉。傅娇虽然进京了,但到底还是怕横生枝节,没有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她在房中念经时,一个小沙弥来请她说静安法师让她去一趟。
静安法师对她说道:“太子要为陛下念经祈福,我腿疾发作,恐怕只能劳烦你去一趟。”
被带到紫宸殿的路上,傅娇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
尤其是当她走进李洵的寝殿,看到帘子后的身影时,好似在做梦一般。
她头戴幕离,站着行了个佛礼。
李洵隔着帘子看出来,只看到一道清癯的身影,头上被什么东西遮盖住,看不清脸庞。但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瘦,又似乎蕴藏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她是何人?”李洵扭头看李熙和。
李熙和已经十二岁,身量蹿出很高,即使隔着一道帘子,傅娇仍是从他站着的身姿里看出李洵少年时的样子。
“是吐蕃归来的了尘法师。”他的声音也很温和,给李洵介绍道:“这次从吐蕃迎回来的佛经便是她亲自翻译的。”
李洵喝了药,疲倦地合上眼,摆摆手道:“人命自有定数,没有谁能起死回生,我的身体我清楚,让她走吧。”
李熙和眼圈兀的红了,忍不住抓了他的手放在掌心,声音悲怆:“父皇,你不要熙和了吗?”
李洵摇摇头:“放心吧,我现在还不会死。我答应过你,要等你到十六岁,把这天下安安稳稳地交到你手里才会死。”
李熙和红着眼圈领着傅娇出了紫宸殿。他抱歉地对傅娇道:“父皇他很固执,劳烦你白跑一趟。”
傅娇慈爱地看着少年李熙和,没有说话,隔了良久才双手合十朝他念了句佛偈:“陛下病得很重?”
李熙和点点头:“很严重,他已经病了六七年。太医说是心病,病魔入体,恐怕很难好万全,孤遍寻名医也治不好他的病,所以才想让法师来为他诵经祈福。”
说着,他眼睛绯红,忽然想起什么,问傅娇道:“法师,你可愿为孤做一件事?”
傅娇问何事。
他略一沉吟,片刻后道:“帮孤送一个故人亡灵往生。”
七年前父皇突然病重,与此同时,他一直喜爱的姨母忽然失踪。他当时年幼,不知道二者之间的牵连,这些年他渐渐长大,父皇病体沉疴,他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一向精壮的父亲一夜之间病倒。
在他的追查之下,窥得当年事情的冰山一角,他震撼、惊颤,因为他和父皇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竟从不知他有那样的过往。
父皇宫里除了母后,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父皇膝下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孩子。
他得到父皇母后全部的爱,无忧无虑地长大,却从不知他的身世竟然是个巨大的秘密。
有很多人因为这个秘密死去。
他心中酸涩,泪流满面。
再去见父皇时,他看着眼前病得瘦骨嶙峋的男子,勉强忍住满腔涩意,只是每每夜深人静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没有声张,父皇仍是他最敬重爱戴的父皇,母后仍是最宠爱他亦是他敬爱的母后。
可总会想起当年那个冷冰冰的人,她几乎不曾对他笑过,也不曾抱过他,她甚至利用他逃出方寸山。
她不爱他,但只要想到她葬身冰冷的河里,还是难受得心口疼。
傅娇垂下眼睛,答应了他的请求,和他一起到河边,念经超度了七年前葬身冰河的“傅娇”。
做完法事后,李熙和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沉重的心事,向傅娇道谢。
傅娇微微颔首,李熙和又道:“孤自幼也有念经的习惯,日后若有疑惑,可能向法师请教?”
傅娇慈眉善目地答:“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出去考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家,晚了的话就不更啦。
第101章
夜风徐徐, 穿过雕花窗棂,吹动房间里的帐幔,发出沙沙细想。那声音时而呜咽, 时而凄厉,好似地狱恶鬼低语。它们从炼狱来到人间,潜伏在这间屋子里, 张开血盆大口,准备趁他不备将他一口吞下。
“父皇,父皇。”李熙和听到李洵克制的低吼声, 走到床榻前, 轻轻将他摇醒。
李洵从大梦中醒来, 冷汗淋漓, 浑身湿透,疲惫地坐在榻上,双眼空空看着金丝锦被。
“父皇, 擦把脸。”李熙和递上刚刚拧好的热帕子。
李洵愣愣的,半天没有接过,他想起刚才的那个噩梦, 眼神空洞茫然。李熙和遂展开帕子, 擦拭他热汗淋漓的脸。李洵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声音嘶哑:“儿子。”
李熙和坐在床沿看他, 想着他为噩梦所苦, 许多年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人病得黑瘦, 和他记忆中的父皇判若两人, 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 不知翻绞着什么滋味。
他轻扯了下嘴角, 淡淡道:“儿在,父皇,你又做噩梦了?”
李洵微微闭目,眼一合上,傅娇带血的脸就出现在脑海里。还有熙和,他只长到三岁,便被他活活吓得痴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尽宫人欺负,最终死在一个冬夜。
尽管已经从梦中醒来,他还是忘不了他小小身体冰冷的触感,心口一阵阵绞痛。
当初傅娇说她梦到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听后只觉得荒谬不已,什么因梦生惧,都是无稽之谈,是她背心的托词。
但他也梦到了,那些血腥、可怖的场景即使是他也心有余悸。他明白了傅娇的惧、怕和退缩。
“我错了。”他落泪了,他声音嘶哑地说。
看到他这幅模样,李熙和也忍不住落泪。
他生病之后,李熙和就没再哭过,哪怕在他跟前侍疾,眼睛红得不像话也没落过泪,他说过:“孩子怎么能在病重的父亲面前落泪,父亲看了该有多心疼。”
他从小在父皇膝头长大,没有因为皇权疏远,像寻常百姓家的父子一样,甚至比很多百姓父子更加亲密无间。父亲疼爱儿子,儿子心疼父亲。
李熙和哑着嗓子对他道:“父皇,了尘法师给了儿几颗藏地的药,或许对你的身体有所裨益。”
李洵太了解自己的病情,他心魔缠体,那年傅娇逃离方寸山,遇到山匪沉船而亡,他的半条命就跟着去了,之所以还能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全是因为李熙和。他那年才五岁,朝政还不稳当,如果他死了,他稳不住朝纲,他或许连命也会丢了。
他答应李熙和,一定会坚持到十六岁。
什么药也没用,他仰面躺在软枕上,胸臆起伏,脑海中又浮起傅娇的脸,他沉沉地闭上眼睛,疲倦地转过头道:“不用了,没用的。”
“你试试嘛。”李熙和红着眼睛哄他。
他一双带着哀求与惊痛的眼眸,蒙着泪水,李洵心口酸涩,不忍再拒绝他,阖眸点了点头。
李熙和大喜,忙让刘瑾将了尘法师赠他的藏药拿过来。
是和东珠差不多大小的药丸,李洵嚼了两口然后咽下,没什么味道。他这些年吃过太多药,也有许多神医自荐来为他看病,但很多都是沽名钓誉之辈,只会让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
他不信佛,正如不信还有药能治他的病一样。
若是当真有神佛,那他死了之后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至于傅娇呢?她会去哪里?她这辈子太苦了,他希望她能去没有痛苦的天堂,继续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他们注定背道而驰,永远也不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