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法师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目光慈爱地看她:“你好很多了。”
傅娇垂下眼睑,问她:“法师,要启程了?”
“你既已大好,那我便可放心赶路。”静安法师道。
她抬眼看向傅娇,目光柔和,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傅娇喃喃,问:“法师可是要前往吐蕃?”
静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傅娇解释说:“这几天我看你都在看西域的书,其中又以讲吐蕃的最多。”
“我的尊师妙光法师,一生苦修佛法,最大的心愿便去前往吐蕃,引进大藏经,广传佛法。先皇在世时,先师曾三度向朝廷请旨西进,但先皇不开与吐蕃往来之道,先师只能作罢。及至当今圣上登基后,广开与列国的往来,先师再度请旨,终于得批通关文牒,前往吐蕃。但他老人家等这个机会等得太久,我们一行人行至凉州,他便功德圆满坐化圆寂。”静安法师道:“我秉承先师遗志,要前往吐蕃的青瓦达孜宫引进大藏经。”
“入藏的路很难,往西走出了中原,是荒野、沙漠,我听说吐蕃地势极高,空气稀薄,中原人过去几乎九死一生。”傅娇并非危言耸听,跟在李洵身边,她看了很多书。因为兄长驻守北地,所以她很喜欢看关于西北那边的书,对吐蕃也略知一二。
静安法师目光始终柔和坚定:“十死无生也要去。”
傅娇垂了垂眸。
静安法师又问她:“你以后有何打算?”
傅娇看到静安法师浅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身影。她只是红尘一孤客,无处可去,无人可挂念。
她盈盈俯身,在静安法师面前跪下:“弟子尘缘已了,于俗世之间再无牵挂,愿追随法师前往吐蕃拜佛求经,传习佛法,度化世间之厄。”
静安法师一双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掌心的温暖迅速传导到她全身。
“你为何要拜入梵门?”静安法师问她。
“弟子这些时日为法师抄经,窥得佛法之妙。弟子受尘世之苦久已,希望通过修行得到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不再受无尽之苦。我也希望能凭己之力,度化更多人,度人间疾苦,超度亡灵,此为其一。”傅娇抬起脸看她,目光温柔贞静:“弟子这二十余年,茫然无为,一事无成,所以愿意追随心志坚定目标的人干一番事。”
“学佛很苦,修行很苦。”静安师太道。
傅娇浅笑,她早已开怀,眉眼间显出一股坚定的神色,似乎下定决心:“弟子来这人世间,正要来受苦的。”
傅娇在春生的见证下,由静安法师为她落了发。其实这不符合规定,她没有在寺院里参加皈依仪式,也没有在佛前受戒,但静安法师还是为她剃度,等到了甘州迦南寺再为她举行皈依受戒仪式,取法名了尘。
落发后三天,静安法师便带着傅娇西行。临走前,静安法师问春生有何打算,她十岁就一个人生活,独自生活了四年。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见过光明,便不能再忍受黑暗。她习惯了有人关心、有人疼爱的生活,遂一把大锁锁上门,跟着静安法师前往迦南寺了。
寺院中也收留无处可去的孤儿孤女,春生勤快麻溜,就算收留她去煮饭洗衣也可。
静安法师先带傅娇到京城补办身份文牒。静安法师乃是名动京城的高僧大能,由她出面,很快户部便为她补办了新的户碟。
从此以后,她便为僧。
离京的那天,她看到满街都是禁卫军来回走动,京城守卫比从前更加森严。
她问静安法师:“师父,京城可是有什么异动?”
静安法师叹了口气道:“陛下生病了,缠绵病榻已经三四个月。为了防止有人生乱,趁陛下病重逼宫篡位,太子外祖傅家调集兵马,加强了京城守卫。”
傅娇垂眸未语,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李洵的消息,再听到只觉得从前的事情就跟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皇帝生病是很隐秘的事情,一般来说,大内都会秘而不宣。但这次闹得上下皆知,或许真的不大好了。
她的眼眶微微发热 ,心中一阵酸涩之后,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跟他纠缠了将近二十年,开始得那么美好,却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收场,她一时间百感交集。
“走吧,若是皇上有何不测,新帝登基,还不知道政策会怎么变,咱们尽快启程吧。”静安法师叹道,回头看到傅娇一脸失神,温声问道:“了尘,你怎么了?”
“没事。”她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斗笠,戴在头上起身离开。
正和八年春,繁花似锦的京城街头,傅娇一袭素衣挤在人群里出了城。她回头望了眼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京城,然后毅然决然转过头,踏上西行之路。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五章左右完结。
周末家里有事不更新了,宝贝们下周见~
第99章
正和八年夏, 静安法师一行人抵达凉州迦南寺,出关西进。
西进的路很艰苦,不仅是路途遥远, 更重要的是前往吐蕃的路无比艰难,路上很多雪山,没有路, 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双脚翻山越岭。
春生有时候累得都想趴在地上一睡不起,会忍不住抱怨。同行的人里,也经常有人懊悔来到这不毛之地。但春生从来没有听到傅娇说过一两个字。
这天她们从翻过一座雪山, 晚上在野外露营。静安法师冻得手脚都僵硬了, 春生烧了雪水给她泡脚, 她端着水盆进帐篷里的时候, 傅娇刚脱了鞋袜,她一眼看到傅娇的脚上满是冻疮,脚边的冻疮龟裂了, 流出血,把脚和袜子粘在一起,她用力才把它们分开。
静安法师吓了一大跳 , 忙把热水端给她泡脚。她白着脸给她道谢, 静安法师看到她皱着眉泡脚的样子,没忍住问道:“你不后悔吗?”
傅娇楞了一下, 说道:“后悔, 早上应该听你的多穿两双袜子,这下冻疮破裂了, 又要耽误许多脚程。”
“不是这个。”静安法师把汤婆子里灌满热水塞入她的被窝里:“你虽然什么都没说, 但我看得出来, 你以前肯定过着很好的日子, 为什么会选择现在的生活,为什么要出家为什么要随我西行?”
傅娇迟疑了一下,才说:“师父说得没错,我家中乃是世代簪缨之族,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日子。但如果你问我是否还愿意回去过那种生活,那我定是不愿的。从前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很多人为我付出真心,给予我以爱护,他们中的许多人又因为我遭遇不幸。师父救我之前,我一直犹如笼中之鸟,没有一天过得快活。现在我追随师父西行,路途遥远艰辛,但我心中却无比安宁,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
她也没想到从前那么娇气的自己竟然这么能吃苦,今天过雪山的时候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快凉了,好几次她都快坚持不住,却还是咬着牙向前。她不想停下来,或许是不甘心,好不容易从李洵的阴影里逃出来,她还不想这么快就埋骨雪山。
静安法师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她不清楚傅娇从前经历过什么。但她是她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中最具慧根的,最难得的是她踏实肯学,聪明加上勤奋,若是潜心修行,日后或许能比她更有成就。
她就怕她心不定,年轻女子很难静下心来参会枯燥的佛法。她在傅娇手心写下一串梵语,傅娇抬眸,看到她会心的笑蕴在眼底,问:“这是什么?”
“梵文,翻译到汉文里是小乘的意思。”
傅娇眨眨眼。
静安法师又说:“小乘度己,大乘度人。了尘,你很有慧根,年纪轻轻就了生死、离贪爱,达到了自我修行的最高境界、假日时日,你必定凭借一身之力,度化更多的人,像你曾跟我说的那样,度一切世间苦厄,能成为大魏国最伟大的法师。”
傅娇却摇头,两眼盯着微微摇曳的灯火:“我跟随师父乃是无奈之举,不敢奢望能有大建树。只不过欲报师父救命之恩一二,能于世间立足而已。度世间苦厄,要如何度呢?”
“我出家的原因更简单。”静安法师淡淡一笑:“我家中贫穷,幼年时迦南寺中招弟子,父亲把我送到寺庙中换了两斗米。我到寺中之后,得尊师授真经,那时我还不懂佛偈之意,因为出类拔萃的记忆力,背会许多生涩难懂的经文,师父说我有慧根,便将我带在身边亲自传授经典。我精通佛法,却不知学佛有什么用,此生一直追随尊师步伐,他让我诵经我便诵经,他让我传道我便传道,他让我救人我便救人。他死了,我秉承他的遗愿前往吐蕃求经,如是而已。世人都说我的尊师是得道高僧,朝廷甚至供奉他的舍利骨于宝兴国寺,但其实他也时常困惑,究竟要如何才能度人间苦厄。尊师都不能解答的问题,我更不能,你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傅娇柔声说:“既然师父也不能解答我的困惑,那便留待日后再论吧。”
第二年春末的时候,她们在甘宁救了一个拜佛者。他晕倒在群山间,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山崖间,身上都快被晒掉一层皮,却又浑身冰冷。
春生给他喂了水,把他带到马车里休息,过了很久他才醒过来。他汉话说得不太利索,幸亏傅娇开始学藏文,和他一番交流之后,得知他是从蜀地藏区来的,他的家乡连年干旱,没有水,牧草不丰,牛羊成群地死,百姓过得苦不堪言。
当地的人便挑选了几个精壮男子前往都城圣地歇逻祈福。他们当地有一种说法,若是从家所在的地方,虔诚地叩首前往歇逻,佛便会看到他们的诚意,满足他们的祈愿。
蜀地到歇逻四千公里,一步三叩首,哪怕是精壮的男子也受不了。他的同伴都死在了路上,有的冻死了,有的摔死了,只有他平安到了这里,距离圣地歇逻只剩三百多公里。
傅娇说:“你身体太虚弱,坐我们的马车吧,三四天就能到。”
他拒绝了傅娇的好意:“这是佛对我们的考验,如果我乘坐你们的马车,佛会责怪我不诚心。我不能辜负家乡的乡民。”
“可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再继续磕下去。”傅娇提醒他说。
他红扑扑的脸蛋上漾起笑意:“求佛者就算死也要死在求佛路上。善良的中原人,你们自去吧,愿佛祖保佑你们。”
见他执意坚持,傅娇不好再勉强,留下两个人陪伴他,继续她的征程。已是将夏,但高原上还没有夏日的暑气,在树荫下甚至还得披上厚厚的棉袄。傅娇回头看了一眼,虚弱的藏族汉子虔诚地磕着长头,面色坚毅,眉宇宁静。
吐蕃离凉州有近两千公里,他们历时一年,终于在正和九年的初夏抵达吐蕃。
吐蕃地处高原,天低云阔。吐蕃的王工修建在都城最高的山丘之上,依山而建,群楼重叠,殿宇嵯峨,红白镶嵌的辉煌建筑高耸入云,象征着这个向上的王朝最高的权利。主殿内的红、白庙室鳞次栉比,抬头仰望,就能感受到它屹立在蓝天白云下的雄伟壮观。
傅娇侧过脸看站在身旁的静安法师。与她相识以来,静安法师一直温和从容,即使途经战乱,被流民拦下抢走行囊,她也不曾露出丝毫情绪。及至今日,向佛者抵达梦中的圣地,双眸中情不自禁地溢满泪水。
吐蕃赞普听说中原的使团抵达都城,竟然亲自到宫殿前来迎接。高原气候严寒,土地贫瘠,他们极其向往物产丰饶的中原。
静安法师患有腿疾,自京城启程便偶尔疼痛,长途奔波之下,腿疾愈发严重,到了高原地区,呼吸不畅,有段时日几乎到了不能行走的地步。傅娇担心她有个好歹,很久都不让她走动,一路上她尽最大的努力照顾她,最近终于好了些许。今日她却拒绝了吐蕃赞普的肩舆,让傅娇扶着她一步步缓慢地爬上山顶的宫殿。
行走在高坡上,登高眺望合股对岸枯黄的山崖,层层叠叠排列在厚厚的浓云之中,恍如走进了一个别样的世界。
静安法师站在风中,热泪滚滚。她向着迦南寺的方向远远眺望。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傅娇知道她在向她的师父报答喜讯。
一代人的愿望与梦想,终于得偿所愿。
傅娇站在她身后,静静凝睇着她的背影,心想,就算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追随心志坚定的人总是没错的。
吐蕃赞普热情地欢迎了他们一行人,傅娇他们来的时候带了很多的医书、制造之书、农耕之书和中原的种子。吐蕃赞普看到那些书和种子,欣喜若狂,吐蕃太冷太干了,能种的作物很少,百姓很多吃不饱饭,每年都有很多人饿死。如果他们带来的种子能顺利成活,可以养活很多人。
他用最高的待客礼仪招待他们,甚至允许他们住在宫殿里,和歇逻的高僧讨论佛法、辩经。得知他们要请青瓦达孜宫的经书,他立刻命人前往青瓦达孜宫将经书送来,立刻着人动手抄写经本。
赞普的长子加措今年八岁,十分向往中原文化,时常去找傅娇,缠着让她教授他汉话。傅娇便提笔默背下四书五经中的经典,开始教授他汉文。
赞普为了更好地学习汉文,让很多喇嘛跟着她一起学习。她每日向吐蕃喇嘛请教佛法,吐蕃喇嘛向她请教中原文化,日子过得忙碌却充实。
他们原本打算次年夏启程回迦南寺,但吐蕃赞普以让他们留下翻译经文为由,劝说他们再待一年。傅娇问过静安法师的意思,静安法师觉得很好,经文都是吐蕃文所书,与其回大魏闭门造车,不如在此地翻译完再回去。
于是他们留了下来。
正和九年秋,她带来的第一批冬麦种子丰收了。加措兴奋地捧着一把新麦子跑到她屋子里,欢呼道:“法师,您带来的种子采收了,父王说产量很不错,可以养活很多百姓了。”
傅娇从案牍里抬眸,弯唇浅浅一笑。
加措是个很外向的孩子,总会告诉她很多新奇的事情。
这日他忽然闷闷不乐地进来,学习的时候也没精打采。傅娇问他:“你因何分心?”
加措垂头道:“父王说我不如中原的那个太子。”
自从正和七年离京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过关于李洵和熙和的事情了。如今听加措提起中原的那个太子,她才反应过来。
“父王说他跟我同岁,却远比我优秀。据说我们派去中原的使臣就是他接见的。”加措叹了口气,眼睛里浮现些许挫败:“而我现在面对自己的大臣有时候都说不出囫囵话。”
傅娇也垂下了头。
她从前做错很多事情,但唯一不后悔的便是对他如此。起初她只想他平安地活着,现在他不仅平平安安,他还是如此地优秀。从前她就知道,他有一颗仁爱善良的心。
以后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在加措的心中,傅娇是一位绝好的老师,她聪慧善良博学多才,总能为他答疑解惑,安抚他的躁动不安的情绪。但今日他向她诉说苦恼,她却没有安慰自己。
他转过头看她,却发现他的老师不知为何竟然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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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正和十年春, 傅娇的书经书翻译到了瓶颈,许多晦涩佛偈翻译成汉文失去原文的本真之味。吐蕃赞普找了喇嘛与她研讨,到了夏天终于翻译完两卷经书。
经书共八卷, 她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堪堪翻译了两卷。要译完全本还有很长的路走。吐蕃喇嘛听说中原来了几位佛法高明的法师,纷纷上门论经。在酥油香气氤氲的佛殿中, 傅娇和喇嘛们坐而论道,渐渐声名大噪。
她每天的生活很枯燥,除了吃饭、睡觉, 便是翻译经文、教授加措汉文、修习功课。加措说她分明不是苦行僧, 修的比苦行道还苦。
正和十年冬, 吐蕃下了好大的雪, 鹅毛一样从天边洋洋洒洒飘下来。静安法师腿疾发作,不怎么出门行走,傅娇在屋子里陪她。围在火炉旁搭了一张桌案, 伏案翻译经书。炉子上煮着馥郁的酥油茶,热气腾腾蒸起来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闻着香味儿她无心做事, 干脆放下手里的笔, 和她们围坐在一起闲谈。
外面的雪没过脚踝,春生从外面走进来, 放下捧着的饭菜, 双手拢在嘴前呵了口热气:“外面的雪好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