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个不甚重要的物品。傅娇微微坐直了身子,看他道:“我没因为她生气。”
见她收紧的神色,李洵疏淡了眉眼:“那你为何一直闷闷不乐?”
傅娇觉察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李洵犀利的目光直直扫在她有几分凝重的脸上,他长臂探过,握住纤腰一把把她扯进怀里:“若我还有什么惹你生气的,一并说出来,我改了便是,别成日给我甩脸子。”
傅娇只觉一股郁气在心底徘徊,微微侧过身,躲开他的手:“殿下放庄重些,别动手动脚的。今日来我有些话要同你说,说明白了我就走。”
见她唇瓣抿起,瓷白的脸上隐约有怒意,李洵皱眉:“你说。”
傅娇扯了扯被他弄得皱巴巴的衣服,心想这话迟早都得挑明,磨磨唧唧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垂眸浅声说:“以后我们不要再来往了吧。”
李洵冷了脸,压着戾气说:“不要来往?娇娇这是什么意思?”
傅娇浑然忽略周身骤冷的气息,压着性子跟他解释:“我性子骄纵,做不了一个合格的皇后,日后就算嫁给你,最终我们俩怕也只会两看两相厌。与其到时候闹得难堪,倒不如趁早断了。”
“好一个趁早断了。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你的脾性都是我一手惯出来的,总归你以后是做我的皇后,我说你能当你便能当。”李洵盯着她娇艳的唇瓣,伸手抚了上去,摩挲几下皱着眉说:“我知道此前的事情是我没思虑周全,让那等卑贱的人到你面前脏了你的眼。你若还有气,打我骂我一顿我也甘之若饴受着,只再莫说这些伤情分的话来气我。”
“殿下!”傅娇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把眼睛挪向其他地方:“殿下以为我是置气,实则不然,这些话都是我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的,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罢。”
说罢,她提起裙摆转身便要离去。
李洵猛地坐起了身,拽住她的手腕,对着她咬牙怒笑:“你怕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因为个暖床的玩意儿要跟我闹成这个样子。”
傅娇知道他是误会了,他有侍妾她的确万分难受,可那也不是她说个不字便能解决的,她早早就接受了李洵这辈子不会只有她一人这件事。
可她若是说出因为一个梦同他断绝往来,恐怕他更会觉得匪夷所思。
于是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是!我从来便是这么小气的人,我不想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不管她高贵还是卑贱,是贵女或是奴婢?我若是嫁与你,这一生便系于你一人身上,可你会有成群结队的妃子,数不清的孩子。我接受不了!”
“那天我在清林苑看到那个人,只要一想到你跟她做过的事,你们那般亲密过,我便难受得很。”傅娇抬眸看向他:“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这种痛苦里,殿下,男女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我现在不愿了。”
最后那句不愿一说出来,李洵便气得笑了。
“一个侍妾你便醋成这样,傅娇,值当吗?”李洵觉得不可思议,父皇和母后感情那般好,母后对那些妃嫔也绝无二话,只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她如此大张旗鼓又有何意义?
屋内香雾缭绕,一时间陷入沉默。
“她是个人,我不想和别人分享丈夫。”傅娇仰着脸,直直盯着李洵的眼,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你现在真是越发蛮横不讲道理了,你可知我是何身份?”
“太子殿下是将来的天下之主,坐拥后宫三千佳丽,一后四妃八嫔十六孺人七十二才人。”这既是她的推脱之词,也是真心话:“我性子这般骄纵,一个侍妾也容不得,你试想想如何容下你的后宫?这跟往我心头扎刀子有何区别?”
李洵脸色大变。
他眉眼间浮起戾色:“你分明是往我心头扎刀子,从小到大,我处处忍你让你宠你护你,何曾让你受过半点委屈。便说那侍妾,哪个体面人家没三两个通房,我幸了个没名没分的宫女,你便无端甩脸色给我看。你且去问问,谁敢说这辈子只娶你一人。”
“没人娶便罢了,我绞了头发上山做姑子去。”
李洵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反倒让傅娇心底发憷。
“宁肯绞了头发做姑子,也不肯做我的太子妃,傅娇,你真是好骨气。”李洵语气又轻又慢,目光慢慢变得阴鸷,嘴角噙着一抹令人胆寒的冷意:“我不许你做姑子,你看看谁敢绞你的发。这太子妃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休想撇下我。”
傅娇只觉得自己脑中的一根线,噌一声便断了。脑海中反复就一个念头,是真的,梦中疯魔的李洵全然是真的!
李洵撂下这话之后,没再多停留,转身就走了。
他真真是被气到,他自问这些年对她很是不错,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对她这般好的人了。可她偏要因为些无谓小事和他闹别扭。在他看来,娇娇这回闹着要和他决裂就是为了得他一句往后不纳妃的承诺,也怪他这些年把她宠过了,让她没了分寸。这回定要好好晾她一段时日,让她自个儿把事情想明白了。
正心烦意乱时走到回廊处,却又碰到李述。
清隽男子站在廊芜上,眺望着什么,眉头轻皱。
若是以往李洵当做没看见直接就走了,今天他和娇娇闹了不快,心底郁气难平,走到他身边,说了句:“不该你的东西别多看。”
李述面上拂过一瞬心事被看破的尴尬,深藏的心事被人看穿,他头皮都有些发麻,人本能地一怔,眸中讶异神色难掩。
“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在肖想什么。”李洵压低的眉眼倏地一挑:“趁早把你那些小心思收起来。”
李述毫无血色的唇散漫勾起:“你觉得我若真想要,母后会把她给我还是给你?”
“李述!”李洵眼风如刀,落到李述苍白的面孔上,犀利地盯着他的眼睛,少倾,神色倒是微微一变,不知是冷嗤还是怒笑:“有本事你试试看。”
李述并不介意李洵的口出狂言,他们不睦多年,平常说话多是夹枪带棒,他早就习以为常,目光不经意地从他脸上扫过,落在他身后华美的廊柱上:“是你的终究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太子殿下不必过虑。”
李洵见他如此是抬举,便没再多说什么,撇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进了正堂。
李述的身体他自个儿知道,他从娘胎里带来不足之症,如今活一天赚一天,说不定哪天就长眠不醒,所以他一直没有娶妻,也是不想平白耽误人家好好的姑娘。
至于傅娇他更是从未肖想过,甚至对她的心思都没有流露出半分。
皇上皇后对他的宠爱程度,若是知晓他心头有傅娇,恐怕会不管不顾为他们赐婚。
他连其他的女子都舍不得耽搁,更何况是傅娇。
傅娇傅娇。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金杖,面上一派平静,可这个名字在脑海中越清晰,他心底的情绪就翻涌得越厉害。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傅娇的时候。
那是在他六岁那年的除夕。
他生来患有腿疾,走路不利索,皇后舍不得他每日奔波,没让他到国子监念书。
那年除夕有几个大臣的孩子随父母进宫,他不喜欢挤在人堆里,便避开乳母嬷嬷的眼悄悄去了御花园。
意外碰到那群顽童,他们围着他把他推到雪地里,抢走他的手杖,笑骂他是个瘸子。
他才六岁,是那么地无助,嚎啕痛哭也只换来他们更大声的嘲笑。
后来一个年画里走出来的瓷娃娃般的小姑娘拨开玩笑的孩童,夺回他的手杖,追着那群比她还高的孩童打。
这群孩童不认识李述,却认识傅娇,她爷爷是太子太傅,她是太子最好的玩伴,没人敢对她还手。很快那群孩子便被打得四下逃了。
傅娇走到他身边,把他从雪地里拉起来。
这世间许多人对他好,或因愧,或因贪权,或为攀附,她是第一个不因任何缘由对他抱有善意的人。
及至今日,李述还记得她的眼睛有多大多明亮,她没有问他挨打的事情,歪着脸说:“我叫傅娇,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没在国子监见过你?”
傅娇,傅娇。
这个名字就此烙到他心上。
他看着她从年画般的瓷娃娃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到她活得开开心心恣意快活,看到李洵将她宠成天下女子都艳羡的模样……
去年冬日有个雪天他到嘉宁宫给母后请安,御花园里的梅花开了,园中有棵硕大梅树,枝头朵朵鲜红的花迎风颤颤,纷纷扬扬的雪花细细碎碎地自天际洒下,他看到树下有一抹比花鲜艳的红。
走得近了才发现是傅娇在折花枝,她站在树下,抬手拨弄梅上积雪。
李述鬼使神差地没让周围人出声,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待她采完花转头,看到他在,眉眼微微扬起:“大殿下。”
明知她这个笑没有别的意义,但李述看着她,心跳猛地剧烈起来,整颗心想要闯出胸膛,心火烧得他手指不自觉地卷起,他屏着呼吸,颤抖着嘴唇和她说了十余年来的第一句话:“傅姑娘。”
傅娇向他点了点头,便抱着梅花朝宫道跑去。
李述驻足回首,朝她的背影看去,李洵在夹道尽头等她。她跑到他面前,不知说了什么,把采来的梅枝往他怀中一塞,仰起脸向他笑笑。以冷厉著称的李洵眉眼都笑开了,一手抱着梅枝,一手扬起明黄披风遮在她发顶,为她挡开飘雪。
李述微微凝神,望向他们的背影,心中忽然起了一丝欣慰——
这样就很好了,她有人疼有人爱,顺顺畅畅过完这一生。至于他的心意,那不重要。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占有傅娇,不是不愿争,而是知道自己给不了她一生一世的陪伴,倒不如洒脱些,把对她的那份心思藏在心底,以免惹出更多麻烦。
李洵目光竟如此敏锐,连他这份心思都看出来了,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心情好,多更了嘻嘻嘻嘻~~~撒花
第9章
东宫书房的案桌上摆了一只八角香炉,平和的香雾缓缓喷射出来,殿里飘荡着令人心静的香味儿,可李知絮坐在圈椅里凝神屏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李洵在上首坐着,脸色沉沉。
“你最近有没有去靖国公府?”
闻言,李知絮微微掀起眼皮子,琢磨着皇兄的心思。
上次清林苑的事情之后,她被那几个胆大包天的贱婢吓坏了,生怕带娇娇出去再碰到什么幺蛾子,哪敢再去找她?
“没有,我最近在准备嫁衣。”
李洵挑了下眉,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手边的事情暂且放一放,你去给她带句话。”
李知絮眨眨眼,心里万分苦恼,这两人看样子约摸又是闹架了,皇兄让她去做传话人,万一到时候传的话他不爱听,少不得又要拿她出气。
她不想做这倒霉的传话人,但碍于李洵的淫威,又不得不屈服,小声问:“什么话?”
李洵不悦道:“附耳过来。”
李知絮听话地凑过去,李洵压低声音在她耳畔一阵低语。
待听清他说的事情,李知絮霎时间瞪圆了眼:“皇兄,你真能做到如此?”
李洵冷嗤一声:“孤不想因为这些无谓的事情同她闹得不快,她若在意,孤退让几步便是。”
李知絮知道李洵向来宠爱傅娇,可没料到他竟愿意为她退让至此,又想到韩在那不情不愿的模样,上回入宫请期时的脸色堪比上坟,心里不免有些酸涩道:“皇兄待娇娇这么好,她又有何不知足的。若韩在肯如你这般给我两分好颜色,我也不至于如此……”
李洵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欲念之人,有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①。自己要的,自己受着。”
她和韩在从一开始就是她在勉强,除了受着又有什么法子,垂头丧气“嗯”了声,不再说这事了。
*
和李洵坦白后过去七八天,李洵那方都没有动静,傅娇摸不准他是什么心思,那天他威胁的话言犹在耳,令她成日里愈发寝食难安,仿佛下了大狱的囚犯,不知等待自己的是死刑还是流放。
第十天上头,李知絮的轿子倒是停到了国公府门前。
李知絮进到傅娇院子里,拉了她的手便问:“娇娇,你还因为清林苑那个贱婢的事情生皇兄的气呢?”
她们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往,傅娇不以为冒犯,她摇头:“我和太子殿下的缘分尽了。”
乍然听到这话,李知絮只觉寒毛都竖了起来,抓了她的手道:“别说这种气话,贵族公卿谁屋里没个人,就连那韩在没与我订婚前,屋头也有两个通房。皇兄这些年统共也就一个侍妾。况且,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将那侍妾打发了去。”
傅娇揉了揉额角,她和李洵的事不是打发个侍妾便能了的。
“倒也不全是这个侍妾的问题。”傅娇耐心说:“最近我深思熟虑了很久,我和太子殿下确然不合适,他需要个知书达理大气端方的女子坐镇中宫,我这性子你也知道的,从不是那种长袖善舞之人,理不了事。”
“何须你亲自理事?宫里那些尚宫嬷嬷都摆着作甚的,凡事自有她们打理。”瞧着娇娇的模样,李知絮忽的有些后悔起来,早知她要和自己说真番话,说什么她也不会应下这差使,皇兄若是听到娇娇要和他决裂,怕是不会把自己的脑袋给拧下来。
傅娇推脱说:“那总得我去拿个章程吧?我连章程也拿不定。”
“娇娇,你这话便是耍无赖了。”李知絮急色道:“皇兄说愿为你退让,若你当真介意,他二十五岁之前绝不纳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