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絮纳闷,之前她说这种玩笑话,她少不得要同自己闹一番,今儿个眼睛微垂,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她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因她隐约察觉到,这段时日娇娇的心好像不似之前系在皇兄身上。
到了宝兴国寺,傅娇和李知絮到正殿上香,她们都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不过是借着礼佛的名头正大光明出来游玩罢了。李知絮草草地上了一炷香,转头看到傅娇双手合十,目光虔诚地看着宝相庄严的菩萨神佛,唇齿翕动低语着什么,而后顶礼膜拜地跪下去。
李知絮定定看了她半晌,纳闷极了,要知道傅娇最是不信鬼神的,这会儿拜得却仿佛虔诚信徒。
“娇娇,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待她拜完,李知絮上前挽着她站起。
傅娇自不会说做噩梦的事情:“我这病害得莫名其妙,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或许如你所言,拜拜佛就好了。”
别再让她梦到那些血腥可怖的场景了,不然她迟早会疯掉。
“你呀,就是在屋子里憋久了,出来见见外头的天就好得快了。”好不容易把她带出来,李知絮可不想这么早就把人带回去,指着山下的林苑说:“清林苑的柿子熟了,咱们过去走走。”
清林苑是皇家山林,李洵带傅娇来过几次,有几处山景倒也是赏心悦目的,她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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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深秋,晚上降霜,落在红彤彤的柿子上,一层雪白的霜沙,摘柿子的时候一碰到,掌心都被冻得通红。
李洵喜欢吃柿饼,这个时节东宫的人早早地就来摘柿子了,宫人提着竹篓,一些人敲着枝头的果子,一些人则在地上捡着,忙得热火朝天。
一个梳双髻的宫人坐在林下,她和打果子的宫女不同,她是李洵的贴身宫女,伺候他日常起居,平素不用做粗活,穿着光鲜亮丽。因着在李洵身边伺候的缘故,颇有几分体面,就算是末等官吏见了她也得客气几分,活得比许多官宦人家的小姐还体面。
因此,就算是在清林苑采果子,她也不必亲力亲为,早有懂事的小太监端来椅子,奉上瓜果茶点,她舒舒服服地坐着享用着瓜果,时不时指点道:“动作麻利些,咱们还得赶在日落前回去,喜子手里那一筐待会儿给靖国公府送去。”
身下捶腿的宫女笑着讨好她道:“婉珠姐姐若是乏了,不若先到水榭休息休息,等咱们打好果子了再叫您。”
她的这番讨好令婉珠很是受用:“给殿下的东西可含糊不得,我走了此处交给你们我不放心。”
“凡是与殿下相关的事情,姐姐事必躬亲,怪不得殿下如此器重姐姐。”身旁另一宫女捧了盏热茶递给婉珠,声音里含着微不可查的羡慕。
婉珠捧过茶喝了口:“我们做奴才的都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主子愿意抬举那是恩赐。”
“姐姐说这话可让我们无地自容了,如今东宫上下,谁不当您是半个主子,也是太子殿下如今还未娶妻。”宫女顿了顿才堆着满脸笑意说:“等太子妃入了东宫,您到时候不也是主子了。”
“是啊,她们都说傅家姑娘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可我瞧着殿下待姐姐也是极好的。”捶腿宫女嗤笑一声:“这些年殿下屋里就姐姐一人,没准儿到时候高低也是个侧妃。到了那时候,姐姐可别忘了咱们的姐妹情谊。”
她讨好得恰到好处,婉珠是皇后年前皇后娘娘指给殿下做晓事之用的。起初她还以为殿下当真如传言那般,对傅家姑娘别无二心,后来那回他尝了自己的滋味,偶尔召她进屋服侍。
初时她谨守本分,可近一年来,殿下身边除了她再也没有旁人,便不由得她生出些别的绮丽心思来,行事也越发乖张,失了做婢子的本分。趋炎附势的宫人将她吹捧得高高的,她人也就飘了。
此前听了这话,她早就诚惶诚恐骂回去了。可在这么久的吹捧浸淫下,她也以为自己在李洵心头有几分重量,她的身份做不得正妃,做个侧妃也不是不行。
“你们说这话,还真不怕被人听了去,那傅家姑娘可不是能容人的。”婉珠笑道:“宝来怎么死的你们都忘了吗。”
“嘘!”身后一个宫女连忙提醒她们,示意她们别说了。
回过身一看,刚被她们编排过的正主和公主正站在不远处。傅娇脸上淡淡的,公主面色阴沉得厉害,怒瞪着婉珠,目光愤恨似乎要把她撕碎。
“公安万福金安,傅姑娘万安。”
几人齐齐跪了下去,捶腿宫女长磕着头,婉珠知道自己闯了祸,垂下头,忐忐忑忑地请安。她纵是再轻狂,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且不说傅家姑娘有个三朝元老的祖父和镇守北方的大将军哥哥,就凭她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的情分,便不是她服侍殿下睡了几次就能争过的。
傅娇骄纵出了名,她们今天编排了她,还不知她要如何处置,人心惶惶谁也不敢抬头。
过了片刻,傅娇清淡的声音响起:“宝来是怎么死的?”
她记得宝来,南山把她烫伤的那名宫女。
李知絮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刚刚听到婉珠那丫头说的话眼珠子都快惊呆了,一直在想傅娇会如何撒泼。皇兄收侍妾的事一点风声也没有传出来,傅娇也不是会主动去打听他房里事的性子,照理说她绝不会知道这事。
然而听她如此淡然的语气,李知絮有种荒谬的感觉,娇娇似乎并不意外,甚至一点也不想追究。
“宝来是怎么死的?”傅娇又问了一遍,一动不动看着跪着的人,完美如天女般的眉眼慢慢蹙了起来。
婉珠吓了一大跳,等缓过神来,才压低声音颤颤地说:“宝来说错了话,太子殿下命人杖毙。”
傅娇垂下眉眼,她眉目如画,不笑的时候越发明艳美丽。她眼神分明是安静的,却仿佛蕴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波涛:“他果真还是杀了她。”
婉珠怔楞地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傅家姑娘脸色惨白地笑了笑,纤弱的身形歪了一下。幸好李知絮眼疾手快托住她的手臂,这才没有摔倒。
“殿下收用你了?”傅娇回过神来,蹙着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眼。
婉珠瞥了其他的人一眼,她们都恨不得把头扎进地里,她只好硬着头皮恭敬道:“承蒙殿下垂爱,奴婢才能服侍殿下。”
李知絮脑子里燃着一团火,她这话仿佛泼了一瓢油进去,烧得更猛烈,她瞪着婉珠恨恨道:“不过是个暖床的玩意儿罢了,也敢在这里摆主子的谱,一个卑贱奴婢还肖想做东宫侧妃,下贱的东西!”
就在她骂的时候,傅娇提起裙摆盈盈走了。
李知絮还想再骂宫女不知天高地厚,傅娇一走,她只好去追她,只心中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气愤道:“这些宫女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后编排你,我非要告诉皇兄,重重罚她们!”
“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有什么好罚的。”傅娇今日走了许久,身上冒了薄汗,她拿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唇边噙着淡淡的笑:“谁都知道我不是什么大度的人,真要罚,还能把所有人都拉出去打板子不成。”
李知絮顿时噤声,她看着傅娇,嘴唇翕动,有些不忍:“那个宫女的话你别往心里去,皇兄对你一往情深,定不会让你受进门就抬侧妃的委屈,她这么久连个侍妾的名分也没有……”
李知絮生怕傅娇听了那几个贱婢的话,回头找皇兄吵闹,今儿是她把人赖出来的,他们若真因为这事闹开,皇兄少不得要找她算账。真是晦气,出来玩儿遇到这些管不住嘴的糟心贱婢,好心情一扫而光便也罢了,还得时时提心吊胆。
“殿下以后会是一国之君,身边当然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傅娇早就知道这一点,李洵的身份注定她不能独自占有他,哪怕是在梦里,他们感情最最要好的时候,皇后塞了一门侧妃给他,他们都没有拒绝。
道理归道理,可真正的那个人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还是好难受。只要想到李洵一面耐心温柔哄她,一面和别的女人缠绵悱恻共赴巫山,还是好难受。
宝来也死了。婉珠说是因为她说错了话,她却心知肚明,说错话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他和梦里的暴君一样,得罪过他的人都得死!
傅娇用力掐着手,“啪嗒”一声,指甲被她生生捏断了,血珠子冒了出来。
她脑子里想着事,甚至都没觉得疼。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坚信不疑的东西好像慢慢在改变了,譬如说,她一直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和李洵分开。
可她绝望地发现,李洵现在越来越像梦里那个暴戾的人。
改变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他是国之储君,从出生那一刻起天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又岂是她三言两语就能让他转性?
如今情浓意重,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私下里处置了宝来,恐怕就是他能给自己最大的体面。
可若是五年十年之后呢?他身边有了别的人,他们之间的情意淡了,又会是如何光景?
梦里她撞得头破血流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这一次,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傅娇暗叹了一声,或许是时候跟李洵来个了断了。
第6章
清林苑的事,李知絮没有想着瞒住李洵。
她知道皇兄把傅娇看得要紧,身边说不定跟了多少眼线,这事儿左右瞒不住他,与其等他从旁人那里听了再捉她去问,倒不如她主动坦白。
从清林苑回去,她先把傅娇送回国公府,便径直去了东宫,把婉珠和另外几个宫女的话添油加醋说了出来。
“皇兄定要重重罚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
李洵没什么表情,问她:“娇娇说什么了没有?”
李知絮立刻犹豫了一下,娇娇的表现实在是奇怪,她以为她会大发雷霆,可她问了那句之后便回去了,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摇摇头,小声道:“没有。”
“没有?”李洵敛了笑容,语气微沉:“一个字没说?”
李知絮眨眨眼,想了片刻,说:“那倒也不是,她还说了句皇兄是一国之君,以后身边当然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李洵听了这话,心口莫名窒了窒。
这可不像傅娇说出来的话,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除此之外呢?”
李知絮摇摇头,说没了。
“皇兄。”李知絮抬头看了眼李洵,神情有些古怪地说:“我觉得娇娇最近不大对劲。”
岂止是她觉得,李洵也发现了。
自他从景平回来,她就不冷不热。上次他好不容易把人带去南山,她甚至因为个宫女同他置气呛声。
她是他的心上人,自然该向着他,为何要帮个不相干的宫女说话。
李洵把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下不免多想。
“我知道最近母后身子不适,父皇把大部分的政务都交给你了,你分、身乏术。”李知絮牵着他的衣袖劝他说:“但也不要冷落了娇娇,东宫到国公府隔着这么远,她瞧不见你人,免不得会胡思乱想。”
李洵听了这话,眼尾微微上挑,终于放下手里的折子,看向她:“你是说娇娇是因为我冷落她所以闷闷不乐?”
“或许吧。”李知絮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指点他道:“娇娇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再则……”言及此处,她顿了顿,抬起眼眸打量了下李洵的面色,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继续说下去。
“再则什么?想说就说。”李洵烦躁地说。
李知絮长吐一口气:“再则娇娇都十七了,你还不去把婚事定下来,人家心里怎么想。人家靖国公府的孙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凭什么白白让你这么耽搁下去。”
一番话说得李洵沉默了,他紧抿着唇,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一言不发转过身。
李知絮仍在不满地说道:“母后也是,对你的事一点也不上心,成日给那个瘸子张罗婚事,也不知道谁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好了,出去!”
李知絮听出了他话里的愠怒,知道他平常最厌烦听到大皇兄的事情,在他发怒之前,立刻识趣地
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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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皇上宣李洵进宫问政,他出来时天光尚早,便顺道去了趟中宫给皇后请安。
到了嘉宁宫,李述竟然也在。李述比李洵大几个时辰,生母齐妃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他从出生之日就抱到中宫由皇后抚养。
帝后感情极好,李洵刚刚满月就被立为太子,有专门的乳母嬷嬷喂养,稍稍长大些又进了太学念书。
李述跟在皇后身边的时间更多,母子亲情也更深,这些年来世人都知道李洵骄纵,可在帝后面前,他也是要处处让着李述的。
久而久之,兄弟之间并不怎么亲厚,反倒两看两生厌。近两年李洵开始理政,很多事情都不跟他计较,倒也相安无事。
李述生来患有腿疾加上身上有不足之症,常年拄拐吃药。今日也不例外,他坐在皇后身侧,那根金杖摆在座椅下,镶嵌的宝石被日光映照,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李洵给皇后请了安,看了眼李述。
他是太子,照理说李述应当向他问安,可对内,他们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李洵要给李述请安问好。直到他十二岁,知道何为天子,何为储君,何为天命之人,执拗地不肯向李述跪安,最终挨了皇后一顿揍,仍咬牙不跪不问,这个规矩才被打破。
今日皇后心情甚好,见李洵来请安,便笑道:“想你们也没用过午膳,留在这里陪本宫一起吃吧。”
李洵道好。
很快就有宫人传膳布菜,在中宫座下另设了两张凳子给李述兄弟二人。
李洵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都是些李述爱吃的饭菜。皇后夹了一块鲥鱼给李述:“你最爱吃鲥鱼,前些时日你父皇专程让人从太湖捞出来送过来的。”
目光从李洵身上淡淡扫过,又顺手给他夹了一块:“你也吃。”
李洵冷着脸,母后终究还是忘了他七岁那年吃于被鱼刺卡伤喉咙,从那之后他便不吃鱼了。他不动声色地把鱼肉拨到旁边,没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