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央的男子很少戴这么多饰物,叶汝真倒是瞧了个新鲜,不住打量。
起居郎所在的位置在螭阶之侧,并不起眼,但伽南人颇为敏锐,其中一人迅速朝这边扫了一眼。
那人同旁人穿着一样的服色,但肤色比旁人要黑一些,呈一种蜜一般的铜色,皮肤上有缎子般的光,与珠宝的光芒交相辉映,很是夺目。
叶汝真跟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白记开门做生意,她自小就很会招呼客人,两人视线一对上,叶汝真习惯性就送上一个能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
御座上的风承熙忽然偏过头来,视线落在叶汝真身上。
叶汝真:“!!!”
完蛋,她忘了这会儿可不是做生意,这是做官!
“叶卿认识这位使者吗?”风承熙慢悠悠地问。
叶汝真忙说不认识。
风承熙又问那位使者是否认识叶汝真。
使者也答不认识。
风承熙微笑:“看来二位真是前世有缘,一见如故。”
伽南人信奉龙神,相信前世今生,转世轮回,使官替少君求娶云安公主,用的便是“龙神谕示,前世姻缘”的名义,又再三称赞云安公主花容月貌,天下无双。
风承熙用下巴点了点叶汝真:“叶卿站上前来。”
叶汝真不明所以,只得照办,站到了大殿上。
风承熙:“上前两步。”
这两步上前,就站到了伽南使者们面前。
风承熙:“转两圈。”
昨日风承熙回了后宫就再没来前朝,后宫的起居注自有内侍省的人负责,叶汝真便闲了一下午,听齐昌说了不少宫里的规矩。
其中被再三强调的一条,就是“陛下让咱干什么,咱最好就去干什么。”
不要试图去理解。
咱理解不了。
咱只是个凡人。
叶汝真此刻充分领略到真龙天子超凡出尘的意志,乖乖照做。
“诸位觉得叶卿相貌如何?”风承熙问。
伽南国诸人显然也只是凡夫俗子,难测圣心,只能在口头上进行一番夸赞,说些诸如“貌比潘安”、“风采照人”之类的话。
这话倒也并非虚言。
叶汝真脸色虽然有点苍白,但这点苍白都像是点缀,整个人宛如一枚通透的白玉,被裹在青绿色的六品官袍之中。
青金色腰带勒出纤瘦的腰身,望过去就像一株春天里刚刚抽出枝条的绿树,挺拔、疏朗又清雅。
风承熙又问:“诸位在伽南国见过生得如此俊俏的男子吗?”
叶汝真:“……”
咳,她知道自己生得还不错,但好像……没有不错到这份上吧?
伽南国中常年都是炎夏,国人肤色偏暗,英挺俊美者不乏,像叶汝真这般细皮嫩肉者当然少见,因此也都称没有。
“我朝却有。”风承熙道,“比如这位叶大人,比如朕,再比如你们很熟的、朕的那位表兄。”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使者们自然大赞皇帝陛玉容天姿,是他们生平仅见。
风承熙和颜悦色道:“大央水土养人,男子尚且如此,女子更不待言。诸位只在宫宴上见过云安一面,便觉得云安是个美人。孰不知我大央地灵人杰,美人数不胜数。三日之后便是谷雨,御花园中牡丹盛开,宗室诸亲皆会受邀前来赏花,到时诸位不妨来坐一坐,便知道朕所言不虚,诸位可以为贵国少君挑选最美丽的女子为妻。”
这是使者们的请求再一次被驳回了。
叶汝真觉得很奇怪,无论是前世有缘还是花容月貌都只是借口,伽南人指定要云安公主的原因只有一个——那是风氏皇族中唯一的公主。
旁的皇亲贵女,就算可以被封作公主出嫁,假的就是假的,伽南人才不会被糊弄。
“龙神旨意,绝无更改。”
方才那名看向叶汝真的使者忽然道。
声音不大,但坚定不移。
使官连忙喝斥:“阿偌不得无礼。”又向风承熙赔罪。
风承熙慢慢地靠向御座,声音也不大,一字一顿:“在大央,真龙只有一位,那便是朕。”
这一瞬间,叶汝真忽然觉得“真龙天子”四字可能并非传说,冰冷锋利的气息从御座上透出,仿佛能化成有形,将大殿冰封。
在旁侍立的康福率先跪下:“陛下息怒。”
殿中的侍卫与宫人跟着跪下,叶汝真和袁子明也忙跪下。
最后,伽南使团也跪下了。
伽南使团的使官显然是个十分油滑的人物,即便是到了如此境地,也能三言两语打好圆场,最后再恭祝吾皇万岁,恭敬退下。
叶汝真觉得起居郎之职无甚难度,不用她口述,袁子明就已经记录在册,字还比她好看得多。
风承熙起身。
这是要起驾回后宫的意思。
叶汝真和袁子明躬身行礼,恭送圣驾。
风承熙经过叶汝真面前的时候,那截杏黄色龙袍的衣摆忽然在叶汝真的视野里顿住了。
不单停下来,还往叶汝真这边走了两步,堪堪停在叶汝真面前,微微俯近,吸了吸鼻子。
叶汝真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颗心提了起来。
风承熙的声音从头顶飘落下来:“叶卿,你受了伤,身上怎么没有药味,反而有股香味?”
第4章 贴补
宫殿深长,即使是白天,阳光也无法完全照亮,两侧依然点了七宝树灯。
灯光照在风承熙的脸上。
他单手负在身后,是微微俯身的姿势,单眼皮薄而亮,眸子里像是含着一丝笑意,再次轻嗅了一下:“……好像还是女子的脂粉味。”
叶汝真内心慌得一匹,当即跪下:“臣死罪。臣去医馆之后,顺路去了一趟青云阁。”
“……青云阁?”风承熙,“那是什么地方?”
“……”叶汝真,“是一处乐坊。”
袁子明闻言大惊,悄悄在风承熙看不到的地方扯叶汝真衣袖,让她口上好歹有些遮拦。
朝臣狎伎虽不是什么大错处,但若是陛下认真起来,也是可以用“官声不正”掳去官职的。
殊不知叶汝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非要点名让她上值,但显然她已经入了皇帝的眼,不可能在宫里默默无闻,女扮男装的事早晚要给人揭穿。
跟欺君之罪比起来,被黜官完全就是无关痛痒。
果然风承熙背起了手,上下打量她,神色不豫:“受了伤还不忘寻花问柳,叶卿真是好雅兴。”
叶汝真继续放厥词:“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臣觉得人生苦短,应该及时行乐。臣虽受了点伤,但并不妨碍同姑娘们饮酒作乐。”
“哦?”风承熙伸出手,勾了勾叶汝真吊着手臂的布带。
叶汝真立马呲牙咧嘴做出疼痛状。
风承熙似笑非笑:“就这还不妨碍?叶卿真真骁勇。”
袁子明不想看好友作死,把二十年的胆子都拿了出来,颤声道:“禀、禀陛下,叶大人才华横溢,去乐坊只是填词度曲,饮酒不过为了助兴,从未有过荒唐之举。”
“从未有过?”风承熙凑近叶汝真一点,叶汝真只觉得他的温热吐息拂过耳尖,“这么说,叶卿还是童子之身?”
“陛下尚未纳后宫,想来也是吧?”
这话是想也没想便说出了口,说完叶汝真就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风承熙脸上的表情果然僵住了。
殿中一片寂静,气氛十分尴尬。
袁子明看看叶汝真,再看看皇帝,慌得一头是汗,心一横:“臣、臣也是的。”
*
“伴君如伴虎啊……”
叶汝真走出大殿,远远望向风承熙离开的方向。
春日里的皇宫花开如锦,属于帝王的黄盖伞宛如一朵硕大的迎春花,飘然远去。
“陛下性子算好的啦。”袁子明劫后余生,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你看,你说去乐坊,陛下都没罚你。”
叶汝真叹息:“我是劝自己要记住,伴君如伴虎,以后说话可不能再这么不过脑子。”
更重要的是,一定要牢记这位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是一句话就可以要了她小命的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会忘记这一点。
大概是他昨日在姜凤声面前那带一点惫懒又带一点倨傲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孩子气,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头角峥嵘的少年。
“那现在咱们怎么去鸿胪寺?”袁子明问,“现在出宫算不算旷值?”
叶汝真:“什么旷值?咱们这是奉旨出宫办差。”
风承熙确实没有处罚叶汝真,但交给叶汝真一个差事,还让袁子明从旁协理。
“给你三天时间,去探一探那个伽南人的底。”风承熙的原话是这样交待的。
叶汝真摸不着头脑:“哪个伽南人?”
方才在殿上的伽南人可有十几个。
“就是让叶卿瞧得目不转睛的那一个。”风承熙道,“眼光倒是不差,那一堆南蛮里,也就那一个稍微能看。”
叶汝真:“……”
风承熙说完就走了,既没说查什么,也没说怎么查,更没说为什么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