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旸见她小脸被山风吹得青白,便解下自己的氅衣,仔细披在她身上,系好绑带,同她并肩而立,“此去帝京,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再过来。趁现在还有时间,同你爹娘道个别吧。”
元曦愕住,“所以你突然发疯,是为了这个?”
卫旸笑而不语,只伸手将酒壶递给她。
里头只剩半壶酒,没什么温度,元曦捧在手上,却沉甸异常。暖流从心头翻涌而上,顷刻间漫延到她四肢百骸。
之前,她的确是跟卫旸提过,想在回京之前再去元宅好好祭拜一次自己的父母。若是可以,还想再为他们建一个衣冠冢。卫旸也答应,会陪她一块过来。
眼下突然发生这样的巨变,她心急火燎,只想赶快回帝京救人,顾不上再想这些。
不想他居然还记得……
元曦禁不住眼底泛酸,吸了吸鼻子,展臂抱了抱他,“谢谢你。”
卫旸抚了抚她脑袋,只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快去吧,陪他们说说话。”
元曦点了点头,从他怀里出来。
想说的话太多,足足堆积了十八年,临到关键时刻,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一捋裙摆,跪在地上,在苍凉的北风中,朝屋檐下字迹斑驳的“元府”匾额深深叩首,道:
“父母在上,请受孩儿一拜。孩儿此番回家匆忙,不能亲自为你们建冢立碑,是孩儿不孝。待改日,孩儿将那章氏贼人诛灭,为你们报仇,再回来同你们负荆请罪。还请你们千万庇护孩儿,此行顺利无阻。”
娇小的身子在夜色中缩成一小团,脆弱也坚定。
说罢,她便拔-掉酒壶上的木塞,将那半壶酒浇在面前的台阶上。
夜色深浓,空巷无人亦无声,只闻“泠泠”落酒声,以及风过屋檐,匾额“咯咯”摇晃的细响。
*
二人祭拜完出城,鹿游原他们也正好整顿完毕,从山上下来。
几人在城外凉亭汇合,便马不停蹄地朝北边赶。
巴蜀一带本就是卫晗的地盘,而今他有掌控了帝京,这一路上的天罗地网可想而知。
好在卫旸早前就已经开始制定回京的路线,何时换水路?何时走回陆路?如何利用天险避开追击?他都了如指掌。一路行来虽不容易,但最后也都能轻松化险为夷。
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赶路,千里马换了一匹又一匹,总算是在五日之后的深夜赶到了帝京。
昔日的皇城故都,雄浑气势犹在,繁华却不见。
黑云压城,大门紧闭。巨大的方砖堆叠成的高墙直耸云霄,也似一团浓到化不开的乌云。两盏合抱大的白纱灯悬在城门两掖,依稀勾勒出两行交叉巡逻的身影。
行动间,甲胄上的铜片有节奏地撞击着,细碎的声音叫朔风浸透,入到耳中,宛如刀剐。
鹿游原缩了缩脖子,转头对同样掩身在断壁后的两人说:“都是宁国公麾下的禁军,已经把帝京团团包围了。咱们现在怎么办?是先混进去,还在等人都到齐了再从长计议?”
他们手上的千里马有限,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能骑上。
是以卫旸、元曦、鹿游原三人先一步骑千里马赶到,其余锦衣卫则要还在路上,得压后几天才能到。
然眼下他们最不能平白浪费的,就是时间。
卫晗之所以拖到现在都还没正式昭告天下,继承大统,无非就是因为那象征一切殊荣的玉玺还没找到,名不正言不顺。但这终归拖延不了太久,万一就是在今天、现在、他们犹豫的这一刻找到了呢?
若是他顺利登基,事情就更加难办了……
卫旸凝眉斟酌良久,决定道:“咱们几个先进去看看情况,再决定也不迟。”说着便转头看向元曦。
元曦明白他的意思,也不耽误时间,丢下一句“跟我来”,便带着两人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她要带他们去的,是一条从京郊荒林直通曦园的密道。
她之前托付叶轻筠帮她挖通的。
为保密道安全,当初挖建的时候,她特特安排了好几个工匠,图纸也是按密道走向,分节成了好几张。每人只能拿到一张,也只能挖其中的一小段。有几张图纸,甚至还都还是错的。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有元曦和叶轻筠知道。
每次将人带去干活,也都是蒙了眼睛,不辨方向。等密道挖通,她又给足了银两,将这些工匠都远远打发出京。
除了她和叶轻筠之外,京中是再无第三人知晓。
饶是鹿游原在北镇抚司坐镇多年,见多识广,听完也是目瞪口呆。
高举着火折子在密道里左瞧右瞧,他控制不住为她缜密如丝线的心思抚掌称赞:“我的个乖乖,得亏你闭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还真要让贤了。”
卫旸也跟着冷笑,漫不经心地拍着下密道时不慎沾染了黄泥的衣袖,阴阳怪气地道:“是啊,这么缜密的心思,也不知道都是用来对付谁的?”
鹿游原面露茫然,不知他在说什么。
元曦却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直觉一股恶寒正顺着她脊背,直凌凌往天灵盖上窜。
果然,还是没能瞒过他啊……
自己为何要挖这条密道?自然不是因为她能未卜先知,知道卫晗要反,所以提前准备了。不过是当初她冒充皇嗣之事败露后,她为了方便自己假死脱逃,才准备了这么一手。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为了防卫旸。
曦园是他送给自己的园子,而她却在这底下挖了一条密道,准备逃离他。也难怪他这么生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元曦很快便缩着脑袋乖乖凑过来,摇着他的手臂,讨好道:“我发誓,这条密道今日是第一次用,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应该?”卫旸提眉,垂眸睨她,声音越发寒凉。
元曦忙摇头改口:“不是应该,是一定!一定是最后一次用。”
纤柔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掌,指尖在他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挠着。大眼睛自下往上望住他,无辜又可怜。
有那么一瞬,卫旸是当真很想狠狠掐她一把,然现在,他便是铁打的心,也要在她融融的眼波里头化作绕指柔。
沉声叹了一口气,卫旸捏了捏她鼻尖,道:“走吧。”便拉起她的手,继续往那密道深处走。
曦园坐落在帝京东南角,离京郊不远,这密道自然也长不到哪里去。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三人便顺利走完了全程。
卫旸和鹿游原先从密道里出来,四处探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外人,才过来喊元曦。
元曦回宫之后,就再没来过曦园。园子也便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模样,亭台楼阁还在,那株系满红绸的海棠树也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就连当初被火烧过的痕迹,也都清晰可见。
衬着眼下帝京的月色,显得有几分荒凉。
“大约是这园子位置太偏,且又因走水而荒废许久,卫晗他们才没有提防这边吧?”鹿游原上下打量着,暗自庆幸。
卫旸却始终拧着眉,一声不吭。
元曦担心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卫旸也不说不上来,只道:“太安静了。”
他是经历过两次叛乱的人,知道叛军攻城时哀鸿遍野的惨状,每一个角落都是啜泣声。即便是深夜,也从未停息过。
可现在,四周却安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不敢耽搁,道:“此以不宜久留,还是先走为上。”说着便带上两人,往园子大门去。
可还没走出两步,月洞门外便响起一道“桀桀”大笑,刺破隆冬腊月的霜寒。
“真不愧是皇兄,警惕性就是比旁人要高。只可惜,到底晚了一步!”
声音正出自卫晗!
第88章 失策
这一声起, 月洞门外骤然亮起点点火光,一层又一层,直蔓延向庭院之外。
整座园子逐渐从昏暗夜色中显出轮廓,屋顶、高墙之上蛰伏的强-弓利箭也随之崭露锋芒。
一颀长身影自墨色中信步走出, 站在月下。
大冷的天, 他手里还拿着一柄折扇, 却不打开, 只闲闲地敲着掌心。月光涣漫过他面颊, 同卫旸相仿的五官,眼里的寒意却是比他还重。对上他们的眼,戾气又霍然滋长。
鹿游原当即拔-出腰间的绣春刀, 摆出应敌姿态。
元曦也抽出缠绕在腰间的软剑, 震手抖直,横在自己身前。
这剑最初是她自己托叶轻筠帮忙寻人打造的,后来又经卫旸改造,不仅柔韧有了保障,利度亦不比寻常铁剑差。
她虽不知卫晗为何会在这里, 但就眼前这境况,今夜注定是一场恶战,只是……
想起太后, 再看眼前闲庭信步的人, 元曦一阵急跳,由不得旁敲侧击道:“恒王殿下居然有闲暇亲自过来拿人,可真是难得。”
卫晗知道她想问什么, 也不回避, 直言:“郡主说的哪里话?这血浓于水, 皇兄回京, 本王自然要出来亲自迎接。更何况皇祖母现在就在宫中,分别这么久,她老人家对皇兄也是想念得紧,本王就更加不能怠慢了。”
元曦心中虽早有预料,可听见“皇祖母”这三个字,她还是克制不住心头揪紧。
太后果然是被他们抓到了啊……
接下来只要盘问出玉玺的下落,那天下就归他所有。怪道他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抓他们。
长剑在手中越钻越紧,元曦由不得咬牙脱口而出:“那可是你的亲祖母!”
卫晗轻快地“嗯”声点头,还笑了声,诧异又好笑地反问:“所以呢?她心中都从无本王,郡主还希望本王如何待她?”
“太后心中无你?”元曦仿佛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
倘若太后心中真无他,千秋节过后,太后便不会因为给他求情,以至于晚了几日才回归云山。否则他这般触建德帝的逆鳞,当真以为去昭狱待几日便可了事?
倘若太后心中无他,不护他,他当真以为就凭他那猪脑子,真能在卫旸手底下平安活这么多年?
对他们兄弟几人,太后当真是比任何人都能把一碗水端平。
反倒是他!
胳膊肘只会往外拐,眼里除了章家那几个惯会对他阳奉阴违、搬弄是非的搅屎棍,浑然不将这些真心为他着想的人放在眼里。
“白眼狼!”元曦忍不住竖眉啐道。
“白眼狼?”卫晗不屑哼笑,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兴味道,“在皇兄面前,本王可担不起这么大的名头。皇兄你说,是吗?”
卫旸不置可否,一双凤眼凛然望着他,不带任何情绪。明明眼下深陷包围、危在旦夕的人是他,却莫名给人一种他才是这场博弈中真正的设局之人。
卫晗由不得攥紧手,扇骨随着他指节一道“咯咯”作响。
嘴角冷冷一扯,他阴笑道:“不愧是皇兄啊,都到这个节骨眼里,还能这般冷静,弟弟我着实佩服。”
卫旸也笑,“恒王过谦了,而今这局势,该是孤这个做兄长的佩服你才是。”
卫晗还欲说什么,卫旸却又抬手打断,“好了,想动手就尽管放马过来吧,孤就在这。咱们时间都不富裕,就别磨磨叽叽。早点做个了断,你也好早些回去,享受你新抢来的宝座不是?”
卫晗眼底浮起些许讶色,不知他为何会知道他想做什么。
卫旸只扯了下唇角,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不紧不慢道:“端看今日这园子里的布置,皇祖母落入你手,应当不是一天两天。想必只要是跟孤有些许关联的地方,你都无差别地设了眼线,尤其是跟郡主有关的地方。只等孤一出现,你都能立马神兵天降。
“而你现在之所有还有闲心站在这儿,不去找玉玺,不就是想等孤回来,正大光明地同孤决一死战?”
卫晗微微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