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她受了欺负,回家找他哭诉。他嘴上说着麻烦,却还是皱着眉,冷硬又小心地帮她抹去眼角的泪珠,带着她将那些坏人一一摆平。
她破涕绽开的那一抹笑,是他平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可唯独那一回,他停下来了。
在指尖即将触及她脸颊时,他还是停了下来。
月光在他们之间轻轻闪烁,那不到寸许的距离,他尝试着跨了数年,却终归没能跨过去。
“我是个杀人犯,不是你哥哥,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就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他如是回答,心里似刀扎,脸上却还要摆出一副冷漠无情,浑然不将她放在心上的模样。
如此,她应该就不会被自己连累,可以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了吧?
虽然会难过一阵子,但只要熬过去,她应当就能重新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好好过日子。再遇见一个疼她爱她的好男人,生好多好多孩子,一辈子都平安喜乐。
即便那个人不是他。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就不能是他呢?
那是他亲手养出来的小姑娘,她说话是他教的,她每一次啼哭也都是他将人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拍哄回来的,甚至她学会说的第一句话,都不是“爹爹”,而是“哥哥”。
他凭什么要将她拱手让给别人!
颓然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用力到整条小臂都在颤。在朔风中枯坐了半晌,云雾敛终是一抹嘴角,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了出去。
第85章 拥吻
入冬之后, 帝京的天气一直不大好。
云翳厚重如盖,隐隐伴着几声闷雷,沉甸甸压在人头顶,如何也挥之不去, 仿佛从今往后都再也见不到太阳一般。人走在底下, 都不自觉屏住呼吸, 直觉胸闷得紧。
恒王府更是阴云密布。
小内侍手捧果盘, 自廊下快步行过。快要到达丹翔轩时, 却又慢下来,躬身垂首,每一步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这里是卫晗的书房, 眼下入冬已有些时日, 门上的金丝竹帘却还未换成夹板帘。
殷红的一根细线纵贯竹篾,依稀勾勒出三道人影,像一出栩栩如生的皮影戏。
小内侍猫腰,张口刚想通禀,屋里便“咣啷”传出一道刺耳的瓷瓶破裂声。
声势之大, 竹帘都跟着猛烈晃起大半。碎瓷片自篾竹缝隙间迸溅而出,吓得屋里屋外众人肝碎,手忙脚乱地跪下来, 噤声不敢乱动。
“孟之昂!这个孟之昂!居然敢背叛本王!”卫晗气如山涌, 鼻孔翕张宛如牛息,每一个字都是从齿间“滋滋”磨砺而出。
这一摔尤不能解气,他转而又踹翻了脚边的短案, 随手拿起几上的瓷瓶又要摔。
边上却悠悠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王爷就算把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砸光, 暂时解了气, 又能顶什么事呢?”
正是宁国公章云谏, 卫晗的嫡亲舅舅。
“那舅舅说说看,本王究竟该怎么办?”卫晗广袖一扫,没好气地指着对面端坐着的男人呵斥道。
他虽行事狠绝,但为人还算孝顺,尤其是对章家的人。似这般公然顶撞长辈,他还从未有过。
章云谏也不见恼。
桌上的小炉已烧至沸腾,蒸汽“咕嘟咕嘟”顶着炉盖,吐出一圈白色泡沫。章云谏不紧不慢地撩袖拿起壶柄,将热汤浇入瓷杯之中。
茶叶悠悠打着旋儿,随他的声音一道缓缓舒展开:“而今太子已经拿到当年那桩旧案最关键的证据,只要他回京,咱们几个都吃不了兜着走。而他素来又是个谨慎的,拿到书信也没直接发做。咱们便是想从东宫入手,也很难有所收获。为今,也就只剩下最后一计了。”
卫晗“哦”了一声,刚想问他还有什么主意。
可对上他狡黠的狐狸眼,卫晗脑海里忽然有灵光闪过,脸色登时煞白,抖着指头指着他道:“你、你……你莫非是想让本王逼宫?”
一记闪电骤然霹落,照得整个屋子惨白一片。
章云谏细长的脸印在其中,微微一笑,双眼几乎缓缓眯成两道缝,眼尾上扬,越发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卫晗心惊跳得不行,慌忙朝四周看了眼。
确认周围都无外人,他暗自松了口气,亲自去窗边将轩窗关上,又踱步到门前,把外头的人都支配开,这才快步回来,“舅舅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逼宫是何等大罪?成到也还好,万一失败,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章云谏却不以为意,兀自将沏好的茶叶推至他面前,从容道:“我这个‘九族’都还没慌,王爷慌什么?眼下的形势,殿下应当比我清楚。
“当年那桩旧案,在陛下心中是何分量,王爷应当清楚。若是真等太子将书信带回来,你我有几分胜算?这静也是一死,动也是一刀,咱们为何不能搏上一搏?”
“搏自然是要搏,趁卫旸还没返京之前,在路上就将人劫杀,不是也能平安了结此事?”卫晗仍旧犹豫。
越说,他越觉得这法子可行,攥拳点了点头,拔腿就要出去安排。
章云谏却“嗤”地一声笑出来,摇着头道:“王爷既然都敢杀太子了,为何就不敢更进一步呢?”
卫晗踅身看他。
他又道:“太子如今权倾天下,风光正盛。可论起军中势力,他只有锦衣卫,而王爷你却有我,有整个章家,他如何比得过你?况且眼下的帝京,太子不在,锦衣卫也被抽调走泰半,陛下和太后又都避世已久,犹如空巢。真动起手来,咱们未必就一定会输。”
卫晗微微折眉,心中隐有动摇。
章云谏继续给他分析:“退一步说,假设咱们就依王爷你的意思,派人在返京的路上劫杀太子,凭太子的身手,且还有鹿游原近身护卫,王爷你又有几分胜算?”
卫晗不服,启唇想驳。
却又叫章云谏打断:“王爷,咱们再退一步,倘若王爷真成了事,太子死了,王爷又当如何?”
这问题太过愚蠢,卫晗想也不想便答:“还当如何?自然是取而代之。”
章云谏却又追问:“取而代之,然后呢?”
卫晗觉出他话里有话,不禁折眉惶,“舅舅有话,但说无妨。”
章云谏一笑,“堂堂北颐的储君,莫名其妙死在回京的路上,朝野必将动荡。届时物议沸然,陛下和太后自然也不会再作壁上观。到时王爷躲都来不及,又谈何取而代之?”
卫晗缄默下来,无以言对。
章云谏扯了下唇角,见他面前的茶盏已凉,他便拿回来倒了,重新给他续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泠泠注入杯中,将他的声音冲淡不少。
“只怕闹到最后,王爷还是逃不过要奋起一搏。既然这最后结果都一样,咱们又何必再费那些周章?趁着眼下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一劳永逸,岂不快哉?”
“话虽如此,可是……”
道理他都懂,可是这决心,叫他如何下得了?
卫晗咬咬牙,纠结地踅身去窗边思量。
章云谏话说到这,已经足够,知他心中还有所犹豫,便扭头看了眼身边一直冷眼旁观的人。
小章氏闭了闭眼,算是受了他的意,起身端起那杯新茶,含笑缓步朝他走去,“晗儿这段时日也辛苦了,吃口茶谢谢吧。”
卫晗颔首接过,“多谢母亲。”
这话原是敬重之言,然落在小章氏耳朵里,却是莫名触及她伤心事,“你从前,都是唤我母后的。”
边说,她边垂睫抹泪。
卫晗是个孝顺的,见状忙安抚道:“母亲风寒未愈,切莫伤怀,对您身子不好。当初若不是您装疯,引得父皇动容,儿子现在只怕还在昭狱里头关着,哪还能像现在这般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小章氏被他安抚到,恐他担忧,忙牵唇努力朝他微笑,却是比哭好看不到哪儿去。
卫晗心头不由绞痛,手跟着攥起。
倘若不是卫旸,母亲这皇后之位,又如何会丢?
小章氏打量着他的脸色,片刻,又叹息着说起另外一件事:“母亲倒也没什么,只是丢了中宫之位,至少性命还在,可是你妹妹就……倘若当初,你曾外祖父肯告诉我们,他给太子种下那种烈-毒,咱们眼下也不用这般辛苦,你妹妹也不用死。他到底是偏心啊……”
像是被一柄利刃刺中,卫晗身形晃了晃,人也跟着倒退两步。
偏心?是啊,就是偏心。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
倘若父皇不偏心。五年前,那么多人同他谏言,请求立自己为太子,他就应该答应。可他偏偏充耳不闻。彼时自己还以为,父皇是因为正值壮年,才无心册立储君。可偏偏卫旸一回来,动宫之位就归了他。
又倘若曾外祖父不偏心,当初给卫旸种下鸩毒,就该知会他们。如此,他们也就不用平白耽误这些年,等到汝宁和那丫头一道出事,汝宁死了,而那丫头却还活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卫旸的致命弱点。
造化弄人,既生瑜,又为何要生亮?
又是一阵闷雷巨响,恍若千军万马自头顶隆隆而过。瓢泼大雨倏忽而至,整个王府都在雨幕中模糊了轮廓。
雨丝随风吹拂到人身上,冰冰凉凉,却也逐渐吹开卫晗心头最后一份犹疑。
“好,就照舅舅说的办。”
*
芙蓉城,汤泉山庄。
今天便是大年三十,芙蓉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华,山庄亦是扎花点红,热闹非凡。
一大早,贺延年便领着窃蓝她们在各个院落里忙前忙后,又是挂灯笼,又是送年货,忙得脚不沾地。
鹿游原出发前曾答应过叶轻筠,这次出门定会带她好好到各处逛逛。头先一直在忙,没能倒出空来,这会子总算得闲,天刚蒙蒙亮便迫不及待带着她下山赏玩,一整天也没见人。
至于云雾敛……
那日他在云旖那儿受了挫,元曦原是有些担心的。怕他就此一蹶不振,更怕他撂挑子不管卫旸死活。若真如此,他们头先为找鱼而受的苦,可就真白受了。
可他难受了一晚上,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人稳重不少,不再成天抱着酒坛子就生梦死,自怨自艾,而是开始着手给卫旸配药。有时候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
照这速度,出发前拿到解药并非难事。
卫旸也总算能安下心来,在书房潜心部署回京之后为旧案平反的事宜。
元曦无事可做,便拉着云旖一块去厨房包饺子。
蜀中并没有过年吃饺子的习惯,云旖自然也不会包饺子,元曦却深谙此道。
之前和卫旸一道在外流浪的时候,两人身上都没什么钱,一直靠在别人家中做杂活谋生。别说山珍海味,便是最便宜的一碗阳春面,他们也未必吃得起。
最好的一顿伙食,就是过年时候那一顿香喷喷的饺子。
还是卫旸亲自下的。
就连这包饺子的手艺,也是他手把手一点一点教给元曦的。
“都说君子远庖厨,想不到殿下那样风雅高洁之人,居然还会做这些东西?”云旖一面学着元曦的动作,将饺子皮裹上馅捏好,一面听她讲从前的事,颇为意外地感叹。
元曦笑了笑,将一个捏成型的饺子放到旁边的玉碟上,重新拿了一张饺子皮,继续裹馅,“看不出来吧?看不出来就对了。他这人就是这样,跟这饺子似的,表面瞧着寡淡,里头的馅儿却一点儿不比旁人少。你同他多相处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元曦嘴角不禁翘起,不知不觉间就同她说了好多,连门外何时站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原来在元元心里,我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竟不知。”
清冷的声线随风飘来,带着几分玩味的笑。
元曦浑身一颤,饺子皮险些从手里滑脱,拼命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忘了自己满手都是面粉,这么一揉,脸就成了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