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辞看着走进铺子里的身影,淡淡道:“不用了。”
掌柜的眼观鼻鼻观心,见男人视线落在里头,循着方向看去,见柔兰站在那儿,不由道:“那是……”
赴白上前一步,在掌柜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掌柜的当即反应过来,笑眯了眼,连声道:“原来是夫人,原来是夫人!”话落,又赶忙示意一旁的伙计,“小孙,还不赶紧的,夫人来了还站那儿打瞌睡!”
伙计立即往柔兰那儿过去,殷勤道:“夫人,您喜欢什么?”
瞧见她手上的菩提玉珠,伙计可劲介绍起来:“夫人您真有眼光,这可是我们如玉文玩铺最时兴的珠串了!”
柔兰手足无措。
她本就是随意进来看看,瞧个新奇,结果这下搞得她手上东西搁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了。
伙计注意到柔兰手上拿着的玉竹是串黛青渐白的,福至心灵,瞧了瞧外头的竹青身影,当即笑道:“夫人啊,您不知道,拿着的这串青色,曾是工匠见二爷平素的衣裳纹样,这才做出来的,您若是喜欢,我们这儿还有更多种……”
伴随着伙计的话,柔兰感觉到铺子外那道目光便朝她背后落来,她被看得更加窘迫。
——她不过是瞧着这颜色好看才拿的,怎么这也能扯到他身上?!
“我,我不要了。”
柔兰只觉得手中冰凉圆滑的菩提玉珠好似有了温度,灼热到发烫,她拿都拿不住。她忙将玉珠搁回去,转身就要离开。
那掌柜的还和祝辞站在外面。
她转过身,果真瞧见祝辞一直看着她,目光不移。
小姑娘眼波似水,半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就扭头跑出去了。
这般鲜活美貌的小娘子,好似从画里跑出来一般。因着生气,反倒更生动了。
掌柜看向祝辞,赞叹笑道:“二爷有福气啊。”
祝辞这才微微笑了声,“是。”
他有福气。
他又道:“您回去吧,最近您也劳累了,之后好好休息。”
祝家名下的商铺虽都为祝家所有,但并不全执掌在他的手中。除了他,祝衫和祝延手里也都有,因为这段时间风波不断,他手下商铺的人都没多少休息的时间,明面上经营商铺,实则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掌柜摇摇头,朗声笑道:“这有什么的,我还愁平日事情太少,一把骨头都要闲出病来了。何况若不是二爷,我们现在也没福气在这儿安然住着,您瞧我原本一个负债累累的,原本就只想有口热饭吃,跟着您之后,现在活得太滋润了,平日看铺子就好,也不用想这想那的,我感激您还来不及!”
祝辞笑了笑,没说什么。
掌柜想起什么,笑容褪去,又担忧道:“二爷,我听说……听说最近祝家不大安生啊,您……”
“没事。”
祝辞看向远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
“哎,那就好!”掌柜露出由衷的笑,转头瞧了眼远处,“夫人走远了,我就不耽搁二爷时间了,您去吧。”
见男人的身影离开,方才那伙计这才敢凑上来,边看边问道:“掌柜的,祝二爷什么时候有夫人了?我没听说二爷成亲了啊。”
“你个笨小子!”掌柜兜头拍了那伙计一下,“这不是很快的事儿吗!再说了,没成亲就不能叫夫人了?”
伙计哎哟一声,又听掌柜道:“快回去干活,瞧你整天偷懒,还好刚刚二爷看见了没追究,不然我就要罚你了!”
伙计忙道:“是是。”
觉察到头顶飘下些凉意,伙计抬头,才发现空中细如牛毛的雨丝,原来是飘雨了。
“好冷啊,怎么又下雨了。”伙计抱着手臂哆嗦一下,想起什么,赶忙去将商铺外面的雨布支起来,一边支起一边问道,“掌柜的,这都十二月多了,眼看着就要进新岁了,什么时候能休假啊?”
掌柜站在柜台前,闻言想了想,点头道:“快咯!”
伙计扭头看来,眼里放光,“真的啊?”
掌柜笑呵呵的声音飘出去:“当然是真的,等到二爷好事成了,咱们这些人不仅能休假,还能得赏钱喝喜酒嘞!”
“哎呦太好了!!!”
*
祝辞一直往前走,不紧不慢地跟在小姑娘后面。
天上飘了细细的雨丝,赴白被鹅毛似的冰凉雨丝扑得睁不开眼睛,呸呸几声,抹了把脸仰头看天,“咋下雨了,早上还有太阳呢!鬼天气。”
赴白说完,忙让后头小厮去取伞。
可小厮把伞取回来了,赴白又傻了眼,“怎么就一把?”
不说他们,二爷和柔兰尚且有两个人呢,总不可能叫二爷和柔兰挤一把伞吧?
赴白问祝辞:“二爷,我去找找这附近有没有卖伞的铺子吧。”
“不用了,这附近没有。”祝辞道,“把伞给岚香。”
他们方才已经走过了商铺林立的街道,这里清冷不少,不远处一座拱桥横跨在河面上,桥对面是白墙黛瓦的人家。
赴白依稀觉得这儿有些眼熟,但暂时想不起来是哪儿,便没再纠结,让人把伞送过去。
桥下边,被雨丝浸湿的湿润石板上,有几处卖吃食摊子。
柔兰走过这里,被那桂花的浓郁香气勾得停下脚步,走到那处卖糕的摊子前。
摊主是个年迈的老人,面容慈祥和蔼,原本支着条木椅坐着看河景,见摊子前站了个俏生生的姑娘,露出笑,苍老的声缓道:“小姑娘,买桂花糕吗?”
说着,老人撑着摊架站起来,揭开了盖子。
桂花米糕的香气登时伴随着白茫茫的雾气争先恐后涌出,沁人心脾,极是好闻。
柔兰被热腾腾的雾气拂面,又暖和又惬意,弯起眼道:“好香啊。”
老人笑道:“那是,自家做的嘞。”
柔兰在雾气中眨了眨眼,好奇道:“可桂花的季节不是已经过了吗?最近越来越冷,桂花都瞧不见了。”
老人道:“小姑娘不知道哩,这桂花是九月的时候采的,放在太阳底下晒,等到晒干了,再用杵臼磨成桂花粉,剩一些收起来,就能留到现在了。”
岚香听得新奇,看向柔兰,“姑娘,原来是这样!”
老人笑道:“小姑娘,你要买多少啊?”
想起什么,柔兰一怔,踌躇地攥了攥衣裳。坏了,她没带银子。
赴白走过来,将伞无声交给了岚香,示意她拿着。
旋即,一道漫不经意的声音传来:“我付钱,想吃多少自己买。”
祝辞搁下这句话,便慢慢往桥上走去了。
赴白把伞和银袋塞给岚香,淋雨跑开,跟祝辞一道去前面桥上等着。
岚香叫了声,没叫住人,只好作罢。
想着就一把伞,她可得给姑娘好好撑着,岚香赶忙将崭新的油纸伞打开,遮到柔兰头上。
老人看了看岚香手里的伞,又看看不远处拱桥上的身影,明白了,笑着对柔兰道:“小姑娘啊,那郎君对你真好。”
柔兰没抬头,神情却有些不自然,耳尖微红。
她低声道:“麻烦您给我拿五块吧。”
老人笑呵呵地应了声,给她切了五份桂花糕,切好了用荷叶包裹起来,递给她,“拿好咯。”
见柔兰有些手忙脚乱地接着,老人笑容不禁扩大,语重心长道:“小姑娘,遇上真心待你的不容易,喜欢就嫁了吧。男人啊,多薄幸,老头子我从几十年前看到现在,都是一个样的,没改啊……”
老人感叹着,望向被雨幕笼罩的河水,“十几年前,还是二十年前,我记不大清楚啦。我知道一桩事,就和话本子里说的一样,是一对才子佳人。那男子是个专情的,可惜没落得好的下场,和那女子双双离世了。”
老人的眼睛因为苍老已显得混浊,有些看不清了。他动作迟缓,看向小桥上,看着因雨丝飘洒而有些模糊的青色身影,竟似陷入回忆中去。
“听说那男子是个读书人,他年轻时候的模样,应该也是像你这位郎君一样,只不过更斯文内敛些。”
岚香听不懂,看看老人,又看看远处桥上的身影。
柔兰却似想到了什么,犹豫片刻,看向老人道:“我能不能向您问一问,那男子叫什么名字?”
“都过去那么久了,老头子我早就记不清啦,”老人缓慢着声道,“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怎么还能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我只知道,当年那件事情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但也没一个人敢出来说一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如今恐怕也没人记得啦。”
老人抹了抹眼中的泪花,“一不小心就说多了,小姑娘,你听听就是了,也别往心里去。和你那郎君好好过日子。我瞧着那郎君是个好的,现在这样的男子啊,不多了。”
柔兰点点头,弯眸道:“谢谢您。”
岚香忙取了银钱递过去。
见她们打着伞,抱着桂花米糕离开了,附近另一家摊子一直看着这里的老妇人才笑了笑,摇头道:“老刘,你当年好歹和祝生有过交情的人,怎么可能把他名字忘记啊?你莫要当人家姑娘年纪轻,就骗人小姑娘。”
老人也笑,“哪算得上什么交情,不过是在他落难时帮了他一把而已,可惜我当年也没什么能耐,帮不了他多少,虽说是帮忙,却也等他从盛京赶回来的时候,都太迟啦……”
老妇人叹口气道:“他们都不在了,那豪奢家中的其他人却还好好活着,享福得贵,真不知道老天是怎么想的。”
老人摇头,“不不。”眯起眼睛,缓声说着,“这些事情总能了结的,我没有孩子,早就没牵挂了,还在这世上苟活着,就是有些心结没放下。听说他们虽然离世了,可他们留下了个孩子。我想看看,那个孩子会不会替他们正名……”
细如牛毛的雨丝飘洒,雨幕的摊子边,重新又恢复了安静。
冬日落雨让原本寒凉的风更冷了些,拱桥下河水流淌,对岸的白墙黛瓦被笼罩在蒙蒙水汽中,看不分明。
柔兰手忙脚乱地抱着桂花米糕往桥上走。
岚香替她拿了几份,笑嗔道:“姑娘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不是我一个人吃呀,”柔兰转头,剔透的水眸瞧了她一眼,“我们这么多人呢。”
岚香愣了愣,心中忽然涌起复杂滋味,但很快便舒展开了笑容。
她听赴白说自家姑娘讨人喜欢,还以为是因为姑娘长得好看,并不知到底因为什么,可现在她知道是为什么了。
“我替姑娘拿着吧。”岚香道。
柔兰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事,几步路而已。”
她们走上小桥,柔兰走到男人身边,没有说话,雨幕里水洗过般的澄澈瞳仁望着他,满是笑意,漂亮得动人。
祝辞看她一眼,微扬眉梢,低沉嗓音里含了笑:“你是想一会儿让人把你扛回去?”
话音方落下,小姑娘神情一僵,唇边扬起的弧度登时就垮了。
“说什么呢,”她恶狠狠地瞪他,“怎么了,难道你觉得我很重吗?”
祝辞唇边噙着薄薄笑意,“不重。”
抱起来轻飘飘一点,他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来。他只是觉得她那么小的肚子,要将这些米糕全吃了,恐怕就只能让他抱回去了。
小姑娘这才满意,低下头嘀咕:“这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