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被黎云书赶了回去。
他听了她的话休息。只是总惦念着银钱的事儿,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想起了他压在老鸨手里的玉佩,也无端想起了十一年前。
他由数百天锋军护送回关州,恰途径燕阳。
天锋军势力单薄,奉沈成业之命,压根不敢停留。他看燕阳城外的河水都染成红色,看偌大的城池被烈火吞噬,咬牙拔剑抵在脖颈上。
“我是大邺皇子,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你们若是不肯救人,就休想把我带回去!”
他记得自己是下了狠手,脖颈的刺痛迄今还有印象。
血珠顺着剑刃滚落,他的动作终是唬住了众人。身边的天锋军尽数出动,可还是晚了。
燕阳三千五百七十七人,救下来的连三百都不到。
数不清的情绪在心尖缠绕。那些梦境在脑海里辗转,最后汇成了一个身影。
他梦见黎云书逆着火光走来,手里拿着剑,身上沾了血。她的眉目依旧清冷,像是被雪拂过,桃花眼中不带半分情绪,只倒映着燕阳城扑不灭的烈火。
梦中她徐徐朝自己走来,他撑开伞,欲替她遮去周遭纷飞的血雨,她却提剑架在他脖颈旁。
丝丝寒气贴着皮肤传来,他遥望烈火中的燕阳城,“你是怪我来迟了吗?”
她的双眼紧盯着他,冷笑出声。
“《论语》二十篇、《诗经》并三百零五篇和《春秋繁露》今日背完。背不完——”剑刃倏然逼近,“休怪我取你狗命!”
沈清容从梦中猛然惊醒。
那句“取你狗命”还在他脑海中回荡。他忽然忆起自己下午还要去书院,对黎云书的好感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鬼才可怜她。”
他愤愤地穿着衣服,“把少爷我折磨得这么狠,当年白救她了!”
沈清容嘟囔着随扶松去吃饭。
不敢再去往日去的茶馆,他在街上转了许久,扶松对他道:“少爷去黎姑娘家的煎饼摊子上看看吧。”
沈清容警觉,“她又想用什么来整我?”
“黎姑娘说,她理解您挣钱的不易。”扶松不急不缓,“所以她们家的煎饼,对旁人收四文钱,对少爷您只收一文钱。”
沈清容冷笑,“区区三文钱,少爷我是在乎三文钱的人吗?”
可翻了翻锦囊,又想到还在老鸨手中的玉佩,他沉默了。
“她说的一文钱,是真的吗?”
草草吃过午饭后,他去了书院。
千年难得一见的沈清容来了临渊书院,所有弟子都炸了。
沈清容不理会旁人流言蜚语,沉着脸,在最后一排寻了处地方落座。
他身量颀长,单是往竹椅上一靠,都靠出了闲散的风流,忍不住让人回头观望。
临渊书院每学期都会有弟子变动,故而他所在的班中,有不少是未曾同他打过交道的新弟子。他原地坐了片刻,就见有素不相识的女弟子鼓起勇气上前,紧张地看着他,“这位公子,您......您旁边的位置有人吗?”
沈清容看她颊上飞起绯红,熟稔地将眼角弯出弧度,“你想过来?当然没......”
“哗”地一声——那椅子被人拉开。沈清容皱眉嘶了一声,刚想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就听少女讶然开口:“黎师姐?”
“专心读书。”黎云书凉道。
少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似是明白什么,眼底闪过失落,悻悻地离开了。
沈清容瞪着她。
黎云书不动如山,将书卷笔墨摆好,语气严肃,“下次再让我见到你招惹桃花,扣你半两银子。”
沈清容暗暗朝她呲牙,被她一个眼神扫过来,立马收敛了。
李谦来上课时,目光在沈清容身上停了好久。
沈清容觉得尴尬,撑着脑袋别过头不看他,权当自己是空气。
今日讲得刚好是《大学》。
期间抽查背诵,恰抽到沈清容。他眉头一皱,极不情愿地出声,“我没……”
黎云书:“背一个字一文钱。”
沈清容滚瓜烂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2]
学堂众人倒吸凉气,活似看到了怪物。听沈清容一口气背完全篇,李谦胡须一抖,难得点了点头。
李谦早年是沈老爷的谋士,以往对沈清容都是恨铁不成钢,极少有称赞他的时候。沈清容见得了他的肯定,无端就有种偷偷摸摸做好事被发现的感觉,竟比听见自己的画被夸了还高兴几分。
“这不是挺好的吗。”
黎云书压低声,“你要真想学,莫说府试,院试都不在话下了。”
沈清容面上轻嗤了一声,没能掩下唇角的笑。
“少爷我这是深藏不露。”
沈清容熬夜背书这几日,沈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有了黎云书的威胁,他只能背书上课拼命赚钱,连去茶楼花音楼的次数都少了大半。众人深觉沈少爷这是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往日认为嫁给沈清容没前途的人家,都暗戳戳地变了想法,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沈家提个亲。
事情传遍了关州,自然也传到了程富商耳朵里。
程富商气得差点把茶盏捏碎。
他想起程丰还在牢中呆着,听小厮在旁边骂:“他们就是故意的!还有那个秀才,摆明了是同程家过不去。我们少爷可比沈家那位好了不止一倍,她帮了人家,反手却把咱们少爷关进了衙门里!”
“程家努力这么久,就指望丰儿能科考出人头地。”
程富商眸色一点点沉了,“这姑娘既然自不量力毁了程家的前途……”
“那就别怪我们也毁了她!”
第8章 .入狱我怕是难逃其罪,必死无疑了。……
三月十九,天气回暖。关州万花开遍,巷陌间一片生机。
邹氏的身子却愈发弱了。
她每年总要经历这一遭,自己见怪不怪,倒是把黎云书心里急得不轻。
她不敢再让邹氏出来卖煎饼,依着这数日帮沈清容辅导课业赚的钱,也能凑齐家用。邹氏表面上笑应下,趁她在书院学习的功夫,还是偷偷支起铺子买煎饼,企望能多挣一些钱。
这日休常假,黎云书看书守着铺子,有客人上前:“一份煎饼。”
她收书起身,将煎饼做好给了他。
那人道谢后往西街走去。没过多久,西街传来喧闹。
周围摆摊铺的人纷纷踮起脚看,有几个好奇的还嘱咐旁人替自己看着摊子,自个儿去凑热闹。
黎云书素来不喜欢理会这些,谁知不消片刻,忽有几个衙役围了上来,“黎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吧。”
她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何事?”
“西街有人身亡,从仵作的推论来看——”衙役看了眼她的铺子,“是食用了你们家煎饼的缘故。”
*
沈清容睡了个懒觉,来煎饼铺子找黎云书背书。
可一来就发现铺子被衙役团团围住,黎子序扶着邹氏,正在争辩着什么。
“我卖煎饼十多年了,从未碰见过这等事!”一想女儿还在牢里,邹氏横了心,打破砂锅般问,“你们说是煎饼的问题,那说清楚是什么问题啊!单说煎饼能杀人,谁听了愿信?”
“仵作都说了,就是煎饼的问题!”一小衙役接过话茬,语气极不耐烦,“此人致命伤在肠胃,死前手里抓着半截煎饼。他除了煎饼,根本没有吃过任何食物,不是煎饼是什么?”
“你们让我看看!”黎子序语气难得激动,“万一有其他缘故呢?”
“不可能!”
小衙役已经懒得解释,眉毛一横,“再闹把你们两个也抓紧去!”
“怎么就不会另有原因了?”
人群中忽传来阵极为悦耳的声音,话里透着散漫和挑衅。小衙役没料到还有人反驳,正要发作,就撞上那袭张扬的红衣。
沈清容领着扶松上前,往黎子序和邹氏身前一挡。小衙役认得他,气焰矮了几分,却还语气不善道:“沈少爷,衙门秉公办事,为的是还大家公道。就算您是沈家人,也阻挡不了什么。”
“还大家公道?”沈清容夸张地吸了口凉气,“我问你,仵作可说这致命伤是什么了?是中毒,是肠胃出血,是原本就有病疾,还是其他缘故?”
“......”
见小衙役不应,他嗤了一声,“不是说秉公办事吗,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把罪名扣到别人头上?”
“此乃衙门机密!”
这小衙役大概是刚来不久的,腰板一直就出了声。沈清容嗤笑,“原来这‘公’,便是指因公徇私;这‘机密’,便是掩人耳目?你要非用煎饼这么蹩脚的理由害人,”他转头,朝煎饼摊子一扬下巴,“把人叫出来,让她做份煎饼给你吃,我倒想看看你吃了煎饼会出什么事。”
“别争论了。”
另一个衙役赶紧扯扯那人衣袖,“咱们按大人说得办便是,休做无用的口舌之争。”
小衙役只得将气咽下,奉命查完煎饼铺子后,他示威般朝沈清容呲牙,被同僚提着耳朵拽走。
黎子序道了谢,沈清容敛起笑,“小秀才那里怎么样?”
“他们留了三天时间来查案,三天内若没找到第二种可能,只怕就要定阿姐的罪了。”黎子序低声道,“我买通狱卒,去看了看阿姐。她没说什么,只嘱咐我和阿娘不要着急......她一直都是这样,可事到如今,怎能让人不急?”
“衙门那边呢?为何一定认为她是凶手?”
“只知仵作说致命伤在肠胃。此人并无肠胃相关病疾,必然是死于意外,其他的细节就不知道了。”黎子序攥紧拳,“他们说话如此含糊,谁知道是不是故意掩盖什么!”
“先带着伯母去休息吧。”沈清容用折扇敲敲他的肩,“我去瞧瞧小秀才,看她需不需要帮忙。她毕竟第一次遭遇这种事,难免会慌乱无助,总得有人安抚一下。”
黎子序一愣,“沈少爷要帮我们?”
“我若再不出手,你看关州还有谁能救她。”
沈清容收起折扇,“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来告诉你的。”
*
寻到黎云书时,她正安静地坐在墙边,翻看着黎子序带来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