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提心吊胆地搀着小姐走,时不时悄悄回头,偷觑后面的人。
那人一步一趋,没有束起的头发披在身后,不正衣冠,毫无正形,像话本里写的浪荡江湖的不羁客。
这还算好的,若再仔细端详那满是疤痕的脸,说是草莽也不为过。
阿秀不寒而栗,怯弱地和小姐紧紧挨着。
不久,走到那家药坊。
掌柜见是最近京城尤其出名的尹家小姐,心生一贼,想提提价。
不料她身后站着位面如厉鬼的男子,双目阴沉地打量他。
右眼的眼尾正好连接着褐色胎记,狭长眼睛也和那诡异胎记一齐让人毛骨悚然。
春日陡然成了附骨严寒。
掌柜手一抖,说话也不利索:“拿、拿去……这药精贵,仔细点用,药坊可再没有了。”
一千两的药材到手,尹婵闭上眼睛,沉沉舒了口气。
如云开雾散。
父亲的衣冠墓已立三月,尹婵正是孝期,租赁的院外挂着白布。
从一尾巷口看,靠里的那家便是。
简陋的旧院,但十分整洁,院墙外的杂草收拾得干净,里间的屋开窗晒着太阳,不见颓丧的气息。
尹婵买完药材,顺路将替奶娘治病的大夫请了过来。
刚进院,里屋却传出陌生的声音。
很多人很杂乱。
阿秀出门找她的时候,只留奶娘在家,孤身一人,莫不是有贼人闯进屋。
那奶娘……
尹婵周身一个寒颤,闪过许多可怖的念头。
奶娘病重,连床榻也下不了,倘若遇见贼人,根本无力反抗。
她飞快将药包塞给阿秀,想也不想跑进屋。
阿秀反应慢了一下,抓着药,泪水唰地控制不住。正要跟上小姐,被泪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
衣袂被风带着翻飞,披散的头发张牙舞爪,大步到小姐身旁,挡住她急乱的步伐。
金线绣成的锦氅是通身黑色,让他无比的神秘,捉摸不透。
阿秀意识到自己错想了这人,不应该是草莽,而是叼着猎物满口血腥气的一头野狼。
他站在小姐身边,像个不顾死活的守卫,双眼的戾气,紧盯住里屋门。
谢厌说:“我去。”
假使里面出现猎物,一定会拼死咬断猎物的脖颈。阿秀这样想着,提着颗畏惧的心,护到小姐旁。
尹婵不免因为这两字看向谢厌,后者没有给她说话的时间,毫无怜惜地踢开了门。
“砰”的一声。
门内的声音顷刻消失。
谢厌抬腿踏进去,冷冷的目光扫过里面的所有人。
屋内几乎同时,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你是谁——”
“啊啊啊!有鬼啊!”
“哪个光天化日的踹门进来?”
“还愣着干什么报官去!”
若非这院子是尹婵白纸黑字租下的,她还以为自己闯进了别人家。
忙走近,站在谢厌身旁,怔怔盯着满屋的男男女女。
这些人是……
谢厌转头,声音落下,近得如同耳语:“不认识?”
“我、我。”尹婵口齿一慌,下意识后退。但她站在门口,小小的院子门槛也窄,没有办法后躲,稍稍一动身体便贴在了门上。
这一次见他面容的距离,比刚才在巷子里的还要近,脸上的疤和胎记过分清晰。
之前还没怎么分辨,一眼看去只觉刺目的骇人,现在是看清楚了。右脸的胎记把半张脸几乎覆盖完,唯独留下眼睛。而左脸横贯的伤疤之外,竟是出奇的……
轮廓很、很好看。
棱角分明,该高挺的地方,该深邃的角落,都十分听话。
尹婵自己都傻眼了,呆呆盯着他。
何其专注。
谢厌没料到她如此认真地端详疤痕遍生的地方,一颗心七上八下,飞快别开脸。
他哪里还记得,初到京城时,曾病态地想把这张脸给她看。
等她当真“如愿”时,除了不安只剩自厌。
“你……”尹婵喃喃,意识到他误会,想解释。
而被这些陌生人遮住的床上,奶娘朝她喊:“小姐。”
尹婵将情绪抛至脑后,顾不得和谢厌说话,连忙进去,走了两步又停下,警惕地看向其余人:“你们是谁?”
奶娘哑着声音:“小姐莫怕,这是我在老家的几个儿子媳妇,还有小孙,连、连我的老哥哥也过来了。”
尹婵拧起眉,懊恼极了,怎么忘了这桩事。
离开将军府时,奶娘就托人给老家传了信。算算时间,若赴京的话,差不多便是这几日。
知道是奶娘的亲戚,尹婵和阿秀都松了气。
大夫见屋里站了这么多人,脸一拉:“都出去,病人受不得你们的挤,通风才好得快。阿秀把药取来,按我说的去熬。”
大夫发话,不敢不听。
转眼一群人被赶出了屋。
小小的院子,分做楚河汉界。一边站着尹婵和谢厌,一边是千里跋涉来接奶娘回老家的亲戚。
亲戚悄悄打量着落魄千金和她身后的男子。
对于一年到头进不了几回县城,长在庄稼地的他们来说,京城的小姐属实高不可攀。
即便穿粗布麻衣,站在旧得可以与他们村房屋相比的院子,也好像天外的人。
连带他们自个儿都不由得拘谨,再没有刚才叫嚷报官的气势。
不过,京城的人忒怪。
小姐身后的男子,一张脸毁成那样,这种人也有门路赚钱?不然哪来的金贵大氅穿。
虽说不该看长相议论人,但无可厚非啊。据他们县城的刘秀才说,当官的一个要求就是模样端正,丑的连考试都不许,何况这人脸毁的……瘆得慌。
还没看几眼,就鸡皮疙瘩挂满身,冷汗直流了。
大夫这次给奶娘看诊,足花了一个时辰。
不得不说金贵的药材自有其本事,奶娘服用后,不至于药到病除,也康体无虞了。往后只再炖些滋补清热的药养养,便万事大吉。
亲戚听说了镇国大将军的事,千里之遥赶来京城,只为将奶娘接回老家,颐养天年。
儿孙想尽孝,奶娘岂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她挂心尹婵。
“小姐,您与老奴一起回吧,我们那儿虽说不富裕,可有田地在,不会短了衣食。”
奶娘的大儿媳脸色微变,小声和丈夫说:“人家是千金小姐,难伺候得很,我们哪养得起?”
丈夫给了个闭嘴的眼神,她有些怨:“京城的人谁不是娇生惯养啊,母亲在想什么。”
“别说了,听母亲安排。”
来的亲戚多,或站或坐满院,闹哄哄。
谢厌靠着院内的一个石柱,双臂横在胸前,时不时看一眼尹婵,自得其乐。
这话入了他耳时,肃杀之气含在眉眼,阴恻恻瞥去。
大儿媳立马往丈夫身后躲。
尹婵脸色难堪了一下,佯装没听见,勉强牵起唇角,柔声说:“奶娘慈爱,婵儿明白,我也舍不下您。但……奶娘不知道。”
话到这里,轻快地笑笑,眉弯挂上绮丽的月亮:“如今婵儿想离开京城,去,去原州。”
“原州?”奶娘震惊失色。
靠立石柱的谢厌眼皮颤了颤,抑制不住心潮的起伏,看向她。
奶娘急问:“原州在什么地方?小姐去做什么?”
“很远,您不知道的。”尹婵抚了抚她的背,好顺口气。
去原州为何,哪里说得清呢,总归离开京城便好。
目光一时变得悠远,告诉奶娘同时也告诉自己:“这些日子在京城太累,婵儿想去散心,原州就很好,您不要挂怀,我会顾好自己。”
奶娘怔住了。
她朝谢厌望了一眼,从头到尾小姐没有介绍他,这个人像孤魂野鬼等在旁边。她到底年长,对男子的心思看得比小姐清楚,不得不往别处想。
“娘,咱们得出发了。”大儿媳不耐烦等,“再耽搁便天黑了,路不好走。”
世间太多人,自有分别时。
黄昏时分的一尾巷最欢闹。
早出忙活的人归来,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站在门口便能闻到。
学塾的孩子也回了家,和玩伴打闹不停。
巷道停有几架简陋的牛车,尹婵目送奶娘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