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欺他年少,当他胡说。
七年的边疆淬炼,将昔日少年子弟磨炼成大晋锋芒最盛的一把剑,那些日思夜想,却只能压抑在心底的念头,终于可以卷土重来。
言淮愉悦地吹了声口哨,跳下马背,从自己的爱骑上解下那口檀木盒,修劲的长指一掰弄,便弹开了机括。
数枝开放繁盛的桃花,霎时映入眼帘。
“知阿姐性喜桃花,南疆别无可赠,小淮儿将八百里外春光一并带回,献与阿姐!”
容姿璀璨的年轻将军将香味犹存的新鲜花枝高高举起,送到宣明珠手中,这才转头,如同刚看见梅鹤庭一样,“哟”地一声。
“巧了,梅大人也要送花?这时节的梅花,确实难得的紧啊。”
言淮桀骜一笑:“只不过,头回见按着自家喜好送别人礼物的,这样的心思真算头一份了。”
梅鹤庭握紧白梅,唇上失了血色,幽湛的目光锁住马背上那道身影。
那枝娇秾欲滴的桃花,分外衬她。
他竟不知,她喜欢的从来都是桃花。
第14章 .花再没有人关心他疼不疼
梅鹤庭手里用玉带换回的梅花,突然间成了笑话。
高居马背上的宣明珠身姿纤拔,宛如一茎新生的石竹嫩芽。她愉悦地将一骑红尘千里来的粉桃插在雕鞍,作以点缀,由始至终,没有正眼瞧向他。
长公主身后的那些朋友,却目光各异地打量梅鹤庭。
好似在疑惑,不是人人都称赞梅驸马才情高标么,怎会连发妻的喜好也不知?亦有人对他不满,觉得这人和他们的老大不般配,分了倒好,只是心头难免替老大窝火。
梅鹤庭亦为天之骄子,在江南亦是众星捧月地长大,从未遭过这么多异样的视线。
当年晋明帝赐下婚旨后,除言淮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一回,再没有什么人打扰过他。
如今细思,宣明珠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更不乏倾慕追随者,赐婚的旨意颁出,即使没有情敌来衅,她的知己好友岂会不来凑趣打听一二?
应是宣明珠将人挡了回去。
她怕她的朋友说出不中听的话唐突他,惹他多思多想,用这种方式默默保护了他。
他不知道。
这些年,他一直视平静无忧的生活为理所当然。
“殿下。”梅鹤庭冷白的手指扣紧梅枝,皮肉被碾得变形,声音低涩,“臣,有话想与你说。”
宣明珠恍若未闻,转头快意地招呼伙伴:“咱们这就出宫去给小淮儿接风洗尘可好啊?”
“好!听大殿下的!”长公主发话,一呼百应。
“殿下!”眼见她要撇开他离去,梅鹤庭喉咙发紧,迈步上前又唤一声。
宣明珠垂头随口问:“这花是送我的?”
见梅鹤庭僵硬地点头,她微笑嗯了一声:“白梅傲洁,可惜春夏之交风和景明,并无霜雪供此花凌傲,不合时宜了些。驾!”
一行人马呼拉拉经过梅鹤庭的身畔,催鞭直向宫外而去。
打头那一骑,红衣渌鬓,随马颠驰的腰肢纤软又坚韧,丝毫看不出已是一个五岁孩儿的母亲。
倩影惊鸿,是天人风姿。
梅鹤庭几乎没见过她快意纵马的样子,他本性不喜动辄闹出一身汗的游猎之技,带得她婚后也渐改了性,静居于深宅。
却原来,她胡服骑射,是这等冠群芳的丰采神姿。
从前都是她在身后目送他出门,这一次,换成他凝视她的背影,久久不愿移目。
可宫墙高隔,轻而易举阻断了视线。
梅鹤庭一颗静如深潭的心,蓦然似被无数石子砸出深深浅浅的涟漪。他见不得那石子乱他心神后便沉入水底不见,更受不了心湖上那片涟漪,渐行渐远不回头。
他默了两息,丢下梅花,折身向两仪殿而去。
*
“言淮当真将闽南的桃花一路带回来,送给了皇姑姑?”
两仪殿中,皇帝面色玩味地问。
“回禀陛下,正是呢。这位平南将军也是的,回京不先来面见陛下,居然就奔着长公主殿下去了。”
御前司监黄福全话虽如此说,如何不知陛下宠信言小将军,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上苑侍卫回报,这会儿殿下带着他们宫外饮酒去了。”又将梅驸马的事一并说了。
“哼。”皇帝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不由沉翳。自己是个没心肝的,他再咸吃萝卜也帮不了他。
忽而殿卫来报,梅少卿在外求见。皇帝漠然撇下两个字:“不见!”
黄福全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侍在侧。
连他一个奴才都看得分明的事,这个梅驸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殿下爱梅,只不过因为做驸马的姓梅,若他姓兰,保不准长公主爱的就是兰花,若他姓竹,想必殿下便爱竹子了。
梅花孤傲?
呵。
再傲,傲得过大晋朝三代以来最荣宠尊崇的女子吗?
笔挺立于阶墀下的男人,听御前侍卫脸色为难地说陛下不见,本就失色的薄唇更苍淡了一层。
*
星河低垂,华灯初上。
酒肆乐坊扎堆聚集的兴化里,入夜后一片热闹光景。
宜春乐坊的彩楼上悬挂着一串大红灯笼,一楼坐堂中,异域风情的胡姬正跳着胡旋舞助酒,雪白足踝上以红丝缠系银铃,铃铛的清响不绝,客人的笑声亦不断。
二楼,一间宽敞的雅厢内,近十位年轻郎君娘子席茵围案而坐,以象牙箸敲打碗盏,听琵琶行酒令。
“你们行行好,杯盏也要银钱买的。”
杨珂芝双手左右开弓,端上新换的四碟鲜脯果子,又起封两坛子窖藏十年的醉君欢,转脸笑骂一声,将歪在林行首大腿上的傅芳芳扶正。
“眼见闹的没形影了,都脱家舍业不过明天了不成?全是殿下拐带的!”
“怪我?”宣明珠笑瞪眼睛,酒气薰得她的凤眸潋滟生光,眼尾如抹了胭脂似的,多出两道旎旎晕红,伸手胡乱一指。
“喏,你看看小淮儿面前的酒坛再说话。这小醉猫子,在边关喝不着洛阳的美酒,跑姐姐这儿打秋风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从前肆意胡闹的岁月。
“阿姐。”言淮面似醉了,那双眼却亮如星斗,望着眼前一根莹白的手指,臂腕向前动了动,又捺住。
他将她的面容蕴在那片专注的眸海中,低低问:“为何不叫我恣白了?”
李梦鲸酸酸地咳嗽一声,宣明珠闻言笑起来。
当年言淮恣意桀骜,酒量最好,每逢宴饮,浮白无计,她便给他戏取小字,唤为“恣白”。
跟着她的一帮人跟着瞎起哄,言恣白的名字渐渐便叫开了。
“恣白,边关苦不苦?”宣明珠喝着酒问。
言淮点点头,复又摇头:“冷月亮照着荒城堞,万里一片静,感觉那漫夜要捱不过去的时候,是苦的。一低头,见心窝里头装着人,又甜又暖和,便又不觉苦了。”
宣明珠静了半晌,兀自笑说:“好不容易回来,英国公夫妇悬挂多年的心终于可放一放,你也该收收心,娶个妻子成家继业。”
言淮正准备为阿姐倒酒的动作僵住。
她都知道。
知道当年他得知她要成亲,大闹过一场后跑去南疆是为了什么。
言淮从来无事瞒她,那年他十四岁,对着宣明珠信誓旦旦:“阿姐莫要嫁别人,天下无人如恣白对你好,求阿姐再等我三年,只要三年,恣白娶你!”
可阿姐只是揉揉他的头,笑他小孩子。
言淮忽然伸手攥住那根玉指,像怕一件宝贝从眼前丢了,麝着酒气的唇鼻凑近那张日也想夜也想的容颜。
眼底暗潮奔涌。
“阿姐,我回来了。我也长大了。”
宣明珠闻听心叹:可阿姐快要死了。
少年人的心声最是诚挚动人,她听了,不是不感动的。然而她一直将小淮儿当作弟弟,断无耽误他的道理。
笑一笑,将手抽回,拨开那颗鬓发散落的脑袋瓜,反手头朝下按在梨木案上,“你醉了。”
“哈哈哈,平南将军这酒量大大退步了啊!”
冯真没心没肺地嚷嚷,席间又一片欢笑。
*
此刻,长公主府内一片冷清。
正房没有点灯,一片孤孑的影,站在黢黑的屋子里。
他指尖轻轻抚过梳妆台的棱角,不必灯光也知,上面雕刻的是喜鹊梅花纹。
她的妆镜,是红梅双鹤连珠纹的。
她的发钗,是宝珠镂金簪梅钗。
她惯常用的杯盏盥盂,皆用冰梅绕枝青花的。
连床头的小桌屏,绣的也是松梅白鹤图。
所以梅鹤庭一直以为宣明珠极为喜爱梅花。
原来不是,她只是,极为喜爱他。
方才他回府找到崔嬷嬷,想问老人家关于宣明珠更多的喜好。
崔嬷嬷没说,却当着他的面掉了泪。
她道:“奴婢自从跟随殿下出阁后,便一直等着驸马问这句话,没想到会等七年之久。如今,无意义了。”
昏暗的屋子里,梅鹤庭将紫檀桌角死死硌在掌心,直至整条手臂都痛得发抖。
却再也没有人殷切地问他疼不疼,无人与他同用膳,无人来点花烛灯。
万籁俱寂的长公主府,仿佛此时此地,只剩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