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兴致不错,端详了他一眼,问:“这是大篆不是?”
大篆连忙答道:“奴才何德何能,承蒙太后娘娘记得。”
太后很是赞许的样子:“多年不见,越发威风了。”
大篆满是惶恐:“奴才不敢当!奴才在外头为皇爷办差,往来的大人们每常抬举着,归根结底都是因着对皇爷的一片忠心,奴才时时自省,绝不敢胡作非为,有损皇爷的威仪圣明。”
“好了。”皇帝轻笑着托住太后的臂弯:“日头渐高,叙旧的话留着进屋再说吧。”
谢家的管事这才寻着机会搭话,请皇帝一行往内走。
走了这么久的水路,御船再是宽阔平稳,眼下人犹是疲乏的。谢家家主不是没眼力见儿的人,恭恭敬敬地将皇帝引到正院里后,道乏奉茶,见皇帝由宫中内侍们伺候着擦汗净手,暂且无话问他,便识趣地告退下去,待他们歇息够了,再提游赏之话。
伺候皇帝起居,这是苏总管的分内事,如今当着大篆的面儿,更要显露显露,行事越发游刃有余。
大篆却没把他瞧在眼里,沉声向皇帝禀道:“奴才的人没接着娘娘,那边的宅子已经人去楼空。又问了街坊,说是娘娘染病,往别处寻名医去了。”
小篆听得一咯噔:娘娘?必定是那一位娘娘无疑了,怎么扯到她头上的?
赶忙收好了皇帝换下来的衣裳,一时且不急着走,磨磨蹭蹭地暗留神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垂着眸,看不真神色,默然一时,话头仍叫小篆闹不明白:“今儿码头上接驾的人纷纷杂杂,也不知道谁来了谁没来。“
大篆闻言道:“皇爷放心,奴才们都记着呢。随后皇爷要召见谁,奴才即刻去大人们的下处请就是。”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午后再传他们吧。”休整了这一阵,便往太后那边去。
大篆小篆等人缀在后头,小篆得着机会,暗把大篆一扯,拿眼神朝他打听怎么回事儿。
大篆不为所动,面色凝重:“别瞎问,过两日就见分晓了。”
德性!小篆顿时不忿,虽知道分寸,猜得多半事涉朝政,但还是见不惯大篆这副模样儿,心里酸溜溜的。
他知道大篆和自个儿不一样,说一点儿不羡慕是假的: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兄弟姊妹太多,爹娘实在养不起,只能把一个净身送进宫来,换余下人的活路。大篆不然,大篆祖上原是前朝的阁老,何等的风光!可惜后来在党争中斗败了,一大家子都倒了,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女人们没入禁庭,或者干脆充入教坊。
连重孙辈也没能幸免,丁点儿大的小公子,因为素来有神童的美誉,捡了一条命,但从此换了个世人不耻的身份。
真浑浑噩噩苟且偷生一世就罢了,偏生又遇着当今天子。皇爷栽培他,又将他外放做了提督,他竟不知斤两,做起流芳后世的梦了。
笑话,太监这样的人,几时能与流芳后世沾上半点儿关系?
小篆跟他不见外,这几年偶然见着面时,没少揶揄提醒,怕他痴心妄想得过了头。
谁知他一个字儿没听进去!小篆惋叹着摇摇头,抱着拂尘往四王的住处去了——皇帝刚吩咐了他,去叫四王安顿妥了便过太后这儿来,一道出席谢家的洗尘宴。
谢家这一场洗尘宴可是花足了心思,既要郑重且风雅,否则不足以表达对皇帝的恭谨崇敬,又不能显出铺张奢靡,惹得圣心猜疑。大厨房上上下下数月前就开始筹备,拟膳单聘名厨,反反复复斟酌细节,不一而足。
午后,谢家夫人几妯娌并各房女孩儿们来向太后及长公主请安,行礼后依序告了坐,陪着两位主子话起家常。
太后因知道在座的女孩儿里,有人要成为将来的四王妃,即便并不喜欢夏侯祈,却也不想娶一个搅家精回去,故而特意观察起她们来,看看有无言行举止不妥当的。
谢家这边呢,同样是心照不宣。适龄的女孩儿里,以长房长孙女韫柔最为出挑,其余人便不再喧宾夺主,安安分分地凭着长辈们偶或将话头递来,韫柔适宜地答上两句。
女眷们闲叙得益发融洽,而皇帝这头,谢家主仍没轮着时机略尽心意。
一拨大臣从书房里告退出来,另一拨又诚惶诚恐地弓腰进去了。
这是许多外任江南的大人们头一次面圣,除却请安外,述职述廉少不得。前番永州雪灾,大伙儿赈灾安民,不辞辛劳,听京里的意思,这一次皇爷是亲来论功行赏的。
日头渐西,热意却不减。湖广司右布政使被安排在最后一拨,此时似有些耐不住,不时地掏出手帕来拭汗。
终于,前头几位大人两股战战地出来了,门口侍立的内监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快跟上。
右布政使只得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门槛,书房里果真清凉些,一冷一热之际,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皇帝就坐在御案后头。而立之年的天子,正值鼎盛,威名震慑八方,如今打上了照面,确乎不容小觑。
皇帝正低眉饮茶,并未捕捉到他不敬的视线。右布政使收回目光,毕恭毕敬地行下大礼:“湖广承宣布政司沈竞,叩请圣安!”
“沈方伯①,请起吧。”皇帝的口吻很和煦,只是沈竞混迹官场多年,听得真真切切,这样一道嗓音,其主人绝不是平易随和的善性人。
“朕听廷臣②提起,方伯是积年能吏,在这湖广诸多衙门供职过,年头比大徵立国还要久啊。”
“草臣惶恐!”沈竞不敢轻忽,当即道:“草臣德薄,生于乱世,报效社稷明君无门,唯能苟且一隅,为生民稍尽菲薄之力。若无□□与陛下之恩,草臣何有今日?”
皇帝笑了一声:“方伯言重了。布政使掌一省之政事,乃是古之牧伯,朕之倚仗。朝廷的恩泽,全凭尔等承流宣播,黎民的诉求,也仰赖尔等上达朕听。江山永固,功在尔等;若尔等背离,朕则眼盲耳聋、口不能言,孤立寡与啊!”
“草臣不敢!”沈竞跪地请罪的姿态一气呵成,指天誓日道:“草臣毕生忠于陛下,不敢稍违,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方伯的为人,朕自然信得过。”皇帝不禁叹了一口气:“倘或左布政使亦如方伯这般,何至于沦落至斯…”
直到此刻,沈竞从容不迫的心境方才波翻浪涌——他以为严明慎已经逃了,他肯赶来应天府稳住皇帝,是以为严明慎本应带着他的家小一道逃走。
皇帝站起身来,端的是一派委以重任的模样:“方伯,替朕好生规劝规劝他吧。”
永州雪灾中安民有功的人得了褒奖提拔,但更多沾沾自喜的人折在了他们多年的一手遮天里。
第123章 .一二三檀郎
未曾费太多周章,江南一干硕鼠就擒。明丽如画的湖面上波澜不兴,只是迷濛雾气散去,叫人由衷地感到心胸畅泰。
洗尘宴上太后已对谢韫柔颇为喜爱,及至鹊园游赏时,更是要她跟在自己身边,将各处景致说与她听。
连太后都这样满意,更不必说夏侯祈自己。原本在皇帝面前历来谨小慎微到可厌的人,被问到对谢家女是何想头,竟然扭扭捏捏地答一句:“全凭皇兄做主。”
皇帝不由得嗤了一声,犹是嫌他小家子气,这么多年掰不回来,只好罢了。横竖他那侍妾所生的长子养在宫里,自己得空时多加教导就是。
耐着性子打发了夏侯祈,皇帝心生烦闷,仰靠在官帽椅背上,只是皱着眉出神。
小篆这时候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原是严明慎、沈竞等一起奸佞横行江南多年,胆大包天却又做贼心虚,对宝珠这一行客居者分外戒备,反倒露了马脚。
宝珠虽不知他们究竟干下过哪些勾当,但有孙千户从旁辨认,将常来常往的形迹可疑之人悉数记了下来,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思,将那两坛异蛇酒寄出后,算着日子出了湖广地界,便以寻求名医为由头,离开了永州。
既是如此,为何不往皇爷身边来呢?普天之下,还有哪儿能找着更稳妥的庇护?
这些疑惑,小篆也不过在心里琢磨一二罢了。在皇帝跟前,可不敢不知死活地问出来。
他只是蹑手蹑脚地换下了凉掉的茶水,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出来就在廊下鹄立着,大篆今日又有公干,早起就不见个人影儿。据说那严明慎是个色厉内荏的货,刑具还没使上几样,就屁滚尿流地招了;沈竞倒是粒铜豌豆,蒸不烂捶不扁,信誓旦旦地坚持自己清白无罪,是圣心不察——真真人不可貌相。
两家的妻妾也没放过。女人家经不起重刑,无非拶指、夹棍、压膝几样,正头娘子跟着两位藩司安享尊荣多年,作养得体态丰腴,倒还熬得,余下的尽是些娇滴滴的姬妾,哪受过这般痛楚,动辄嚎啕得震耳欲聋,求爷爷告奶奶,唯独招不出有用的供词。
不止她们不清楚,皇帝也无从知道:严、沈二人确实派属下拦截过宝珠一行,只不过围堵到最后,把人弄丢了。
皇帝想不通的是,除非全军覆没,否则孙千户怎敢不回禀于他;若宝珠平安无事……
罢了,只要追查到她的踪迹,知晓她无恙便是,她不愿回来,且由得她。
六月初二,夜游秦淮。
十里秦淮,六朝古都。两岸花灯璀璨,河心彩船连绵。清越的曲乐缭绕,吟唱的是亘古不变的太平盛世、花好月圆。
皇帝、恭王、谢家主以及一些文人墨客坐在前面一只船上,而长公主及韫柔则在凤船上陪着太后。
韫柔正同太后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幼时的趣事。相处久些便能觉出,韫柔的娴雅来源于教养,她的性子里藏着一股有别于宫中女子的活泼与果决,她无畏在太后跟前显露出那些不会得到交口称赞的特质,哪怕面对的是众人敬畏的天人。
“…阿娘便说,我也可以取字。我的表字,就叫作云旗。”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长公主默然听到此节,不觉莞尔:韫柔的字较之名,可真是气势磅礴得不像同一个人。
谢家家学渊源,然则女子取字仍属闺中游戏,等将来到了夫家,亲密至极也不过是唤一声乳名。
她沉静的眼眸里泛过一瞬黯然:这桩婚事考量到如今,没有人问过韫柔的意愿。
御船上的热闹才刚刚拉开序幕,一阵阵喝彩声隐约传到她们这里来。太后使人一问,原来是纪栩作的诗得了魁首,大伙儿正争相传看呢。
太后笑起来:“咱们是抢不着了,且叫魁首念给咱们听一听。”
凤船上的人又奔过去传话,少时,纪栩带着一种腼腆的自得,站到了船尾来。
水光交错的秦淮河上,锦心绣口的青年公子吟诵着意气风发的诗篇,这应当是很美满的情景了。
夜色慵倦,初现的月儿似渴睡人的眼,半睁半阖。绮丽的秦淮河涟漪渐歇,一池汇聚的胭脂水粉蜿蜒而去,不知要涂抹谁的梦。
满室的灯火眨了眨,次第暗下去,只留一盏脉脉的烛光,被侍女罩上玻璃灯罩,以备长公主夜里起身时留用。
“殿下早些歇着吧。”侍女回身笑说:“前头皇爷船上也散了。”
长公主“嗯”一声,从窗前竹榻上站起身来。她已换过了寝衣,拆开的发髻梳通了,柔滑地披拂在两肩上:“外面不知是什么虫儿,鸣声怪清脆的,先前都没听到。”
侍女凝神听了听,因说:“确实不像蝈蝈儿蛐蛐的声口,许是南边儿才有的吧——只要不叮人,就是好虫了!”
长公主抿嘴一笑,又往窗纱上瞥了一眼,而后便站住了,重返回去:“那是不是谢家姑娘?”
侍女闻声亦上前来隔窗细瞧:她们的船只这会儿都已经停好了,四周有羽卫的划子星罗棋布地拱卫着,谢韫柔不知是怎么避开轮班巡视的羽卫的,竟独自往岸边跑去了。
船舱里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侍女犹疑着道:“殿下,咱们去叫人吧!”
“不忙。“长公主摇摇头,叫侍女取来氅衣自己穿上,一面往舱外走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谢韫柔已经伶俐地上了岸了。
夜风吹过长公主的脸庞,她顿时清醒了不少,四顾一回,恰好纪栩从一只划子上跳过来,不远不近地瞧见她,连忙躬身行了一礼。
长公主略一思索,轻唤了一声:“纪大人。”
她不敢高声惊动了旁人,纪栩其实听不见她的声音,更不该失礼地注视她的脸庞,但转瞬,他不假思索地走过来了:“请殿下示下。”
长公主略向岸边一指:“谢家姑娘只身到岸上去了…我有些担心。”
纪栩心念一转,立即会意:“臣这就带上亲信,沿途保卫,必定不会冲撞了谢姑娘。”
对于谢韫柔的身份,他俩都心知肚明,无论是当下的,还是将来的。
长公主沉吟片刻:“多谢大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谢姑娘此去不至关乎皇兄圣躬安危,可否由我转告皇兄事情的始末?”
纪栩权衡了一下:“殿下请放心,臣谨从玉音。”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敬词,是臣下对于金枝玉叶应有的礼节。但因为家里人近些时日隐秘而欢欣的筹备,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不过三言两语的交谈,他已然体会到这位天子亲妹有着何等美好的品性,他们会举案齐眉吧——即便举案的是他也无妨。
夜色体察地掩护了他通红的耳尖。长公主只是微笑着催促道:“大人再不动身,恐怕要追不上了。”
纪栩如梦初醒,羞赧地告退逃逸了。
长公主缓缓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地望向隔着重重水雾的河岸:谢家的姑娘,会是去见谁?
乌衣巷东的来燕堂,据说是宋人在已倾圮的王谢故居上重建起来的,不知凭吊的是二王、三谢,还是曾经文采风流又权倾朝野的望族气度。
落日的余晖照耀不到太广,来燕堂边的民居毫不起眼,又因为这些日子圣驾出巡,早早戒严,越发显得人烟稀少。
今夜却不然。粉墙黛瓦下的明纸窗上透出暖黄的光,映着一道玲珑的身影。
“才知道你来,圣驾就到了。家里面都不能随意走动,更别说出门——反倒是今儿游秦淮,叫我寻着机会出来。”
这嗓音赫然属于谢家姑娘。屋里另外的人却因离窗户远些,听不清答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