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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_分节阅读_第80节
小说作者:青城山黛玛   内容大小:427 KB  下载:承平年少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2-03-13 02:5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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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时候皇帝总会忍不住想起宝珠来:若是她在,还能常与九儿消遣一时半刻。

  他自己么——他自己是不去想宝珠的,被派出去的羽卫亦恪守旨意,只要太平无事,不必传任何消息回来。

  宫里如今仅存的几名嫔御都本本分分地各自度日,够不着与长公主往来;上回选秀只给老四挑了三两个房里人,同是人微言轻。皇帝心忖,好歹从官宦之家中选些年纪相当的女子,专与长公主作伴,教她闺中的日子过得快乐些。

  他不会把长公主嫁给图旻,但驸马的人选,也着实须得多挑拣挑拣。这几年勋贵旧臣家中都没有相配的儿郎,科举入仕的青年臣子呢,无不是怀着立一番事业的志向,因着尚公主而放弃前程,总归是不甘心的。

  初九早上,天刚亮,长公主梳妆罢,换了身颜色衣裳,到乔太妃寝间来请安。

  太妃正歪在床上,由嬷嬷伺候着戴抹额,见了女儿,枯干的脸上绽出笑容来:“这个模样才好,你皇兄今儿圣寿,很该打扮得喜兴些。我身上不便,你且代我到太后娘娘跟前应个景儿,陪着她们取乐,有什么新鲜戏文,回来了说与我听。”

  长公主一一应了,带着几个随侍宫人告退出去。

  乔太妃望着她娉婷的背影,不觉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这身子不争气,病怏怏的恐惹人弃嫌,只能盼着太后和皇帝能多想着九儿,早些替她寻一门稳当的亲事,自个儿方能闭眼。

  此时朝露未晞,宗亲外戚、文武百官齐聚在奉三无私殿前,等着向皇帝祝寿。

  皇帝自己则先往弘慈馆来向太后行礼:“儿子的诞日,原是母亲的受难日。如今载歌载舞、普天同庆,儿子实在惭愧至极。”

  太后笑呵呵的,连忙让他起来,说:“自古只听见赞颂父母的恩德,其实为人父母,又何尝没有从儿女绕膝中获取许多天伦之乐呢?”

  大好的日子,她点到即止。孟昭仪则是由衷道:“太后娘娘这番见地,真叫人耳目一新,细细想来,又发人深省,妾身佩服得很呢。”

  眉舒被褫夺位份后,她倒得了太后的欢心,时常前来侍奉。皇帝因为知道她从前在娘家的处境,争荣夸耀全为姨娘在府中不必再整日卑躬屈膝,况且太后膝下亦理应有个知冷热、懂进退的人,便也听之任之了。

  待长公主呈上了贺礼,太后又向皇帝道:“大臣们还在外头等着呢,咱们就不多耽搁了你,也容咱们娘儿些松快松快。”

  皇帝笑答了个“是”,躬身又行了一揖,便走出去,到奉三无私殿升座受礼。

  前面赐宴群臣,弘慈馆的女眷们则点戏来听。今日有一出新戏,乃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吕家子所作,名叫《扫东床》。

  能够拿到宫中贵人们跟前唱的,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团圆故事。唱词文雅瑰丽,念白又不失诙谐促狭,叫众人听得频频捧腹大笑。

  太后取过手帕拭了拭眼角,转首看见长公主,不由得感慨道:“偏生太妃今儿没来,可惜了……”

  长公主笑道:“母妃原是要来的,昨晚还说有日子没陪娘娘听戏呢,许是话说得久了,夜里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当着众人的面儿,可不好歪着躺着,堕了皇室的威仪,只好让我来,替她赔个不是。”

  太后微微抿嘴,说:“太妃总是这么拘礼。”既如此,也就作罢了。太后又关怀了两句,命人将几样好克化的吃食给太妃送去,长公主欠身谢了恩。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举止也并不引人注目,但依旧有人将目光投来,热络中含着赞许。

  长公主认得,那是聂家夫人、太后弟媳。先前她想替家中幼子求尚主的恩典,太后因觉得那孩子才情上略有些欠缺,不曾答应,她却还这么锲而不舍。

  这些都是长公主从傅母那里得知的。诚如傅母所说,她总是要出嫁的。

  戏台上的伶人还在一咏三叹地唱着,青衫的书生,鹤发的老叟,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于是那端坐闺中的小姐便被定下了终生。

  男婚女嫁,其实质不过是翁婿相得。在皇家,大概便是君臣相得了。

  皇帝圣节后,各族部的来使就该动身返去了。临行前,葛梭部恳请皇帝,就联姻之事给予确切的答复。

  这时候,长公主也多少听见了这些风吹草动。

  她让身边宫人悄悄转告皇帝:若是大局所需,她愿意遵从差遣,请皇兄不必以手足情为念。

  既然终究要嫁人,能为社稷奉献些什么,也算不枉此生。

  “真是孩子话。”皇帝不过付诸一笑,打发了使者,又特意来看她。

  长公主正打香篆,见皇帝来,连忙起身行礼,又净了手,将泡好的茶斟来奉于他。

  皇帝接了一瞧,银绿隐翠,是顶好的碧螺春。

  他呷了一口,说:“赐给葛梭部的茶,应当不如这个。”

  这是自然。长公主道:“供奉之物,谁家又能与天家比呢?我身为公主,受天下臣民育养二十余载,眼下且用得着我,怎能不回馈?”

  “你当是'遣妾一身安社稷'吗?大徵与葛梭部乃是联姻,绝不是和亲。”皇帝自觉语气过重,又放缓了声口:“草原上不比中原,葛梭再富饶,于你而言,也绝对谈不上宜人。你即便对图旻有意,此事尚还要商榷,若是无意,何必自讨苦吃?”

  长公主垂眸不语,片刻方道:“我只是想替皇兄解燃眉之急。公主府已经建起来了,劳民伤财,再不能如愿以偿…”

  皇帝轻嗤一声:“朕从不受人胁迫。”

  图旻擅修公主府邸之举,实在惹得他有几分不快,哪怕长公主这厢当真心甘情愿,他也决意棒打鸳鸯,何况两人并非如此。

  他让人转告图旻,延庆长公主禀质柔弱,自己绝不会将她外嫁,但念在汗王结好之心一片赤诚,愿意再封一位公主,遣嫁葛梭。

  月余后,图旻的回信传来,愿婿于大徵。

  这一次,汉夷联姻的消息传遍宫中,各处的宫人们无不暗暗思量,葛梭路远,一去难复返,纵使有公主之封,又如何能与背井离乡的哀愁相抵?

  她们能做的,唯有默默地等待,等待那华美而凄清的冠服落在她们当中的某一人身上。

  而芙蕖不然。她主动走到宣政殿前,请求面见皇帝。

  不巧皇帝不在。留在殿外值守的是飞白,他听说这位芙蕖姑娘是曾进幸过的,待她自是客气,笑着躬了躬腰,说:“皇爷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做奴才的可不敢去催,姑娘有什么话,要是方便,告诉我代传也使得。”

  芙蕖道:“不敢劳烦您,我等着就是了。”

  等到日头偏西,小篆倒回来了,却是取些衣裳等物,仿佛是皇爷亲往哪位臣子家去了。

  飞白忙拉住他,目光往芙蕖那儿一示意。

  小篆便将东西都交给小子们,自己走过去道:“皇爷今儿兴许不来宣政殿了,姑娘不急呢,明日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芙蕖这才忍不住抬眼看他,这是御前总管,说给原他是没什么不妥的,自己等了大半日,左不过是还隐隐存着些许妄想。

  《汉宫秋》的故事不过是戏说。昭君没有投水而死,她也并不是皇帝宠妃。

  与其顶着个虚名,在这里受着不属于她的份例、受着昔日同伴们的妒忌与排挤,不如求来一个公主的封号,到外头去搏前程。

  小篆对她的主动请缨稍感诧异,但也不曾多问,到了国公府,在皇帝跟前如实回禀了芙蕖的恳求。

  皇帝倒很平常,捧了卷书坐在湖心亭里,头也没抬:“也好。”

  旨意既出,余下的事,自有宗正寺与礼部等操办。

  是年秋,大徵毓德公主下嫁葛梭部图旻汗王,时称花楉可敦。

  十一月,乔太妃久病不治,骑鲸仙去,长公主悲痛欲绝,几不能行。

  皇帝诏赠其为太'祖淑妃,辍朝三日,大内及宗亲素服致祭,每日三设奠.又经钦天监阴阳司择日,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僧人开道场、道家设坛,诵经打醮超度亡者。

  善世院、玄教院徒众毕集,玄赜亦在其中。

第119章 .一一九红鲤

  因皇太后健在,长公主为生母仅服杖期,居一年之丧。

  庆寿堂正殿内祝祷声不绝于耳,皇帝立在地心,敬了三炷香,交于身旁内侍奉到神位前,那人插好香却不忙回来,转而绕到一众禅僧跟前,将玄赜的肩头拍了拍。

  玄赜睁眼一看,只得放下手中犍槌,起身随他走到外头去。

  行了一射之地,内侍引着他来到一间清净房舍跟前,皇帝在此处等着问他的话。

  三年多未见,皇帝已近而立,面目威严更甚从前,又因身着深蓝素服,益发显得傲岸孤清。

  玄赜浑然不觉,坦然自若地朝他合手行礼。

  皇帝微抿着唇,信手拨动着数珠:“什么时候回京城来的?”

  玄赜答说:“重阳节后。”

  他从藏地回来,于修习上有了许多新感悟,意欲将其编纂成册、广传信众。而这样的布道,大徵境内有两地最便于施行,其一是江南,其二便是帝京。

  进京之后仍旧在善世院挂单,由大禅师相佐,召集了十来位师兄弟一同梳理辩论。这时候才听说,下降葛梭部的公主封号毓德,津津乐道的百姓们只知道是结汉夷之好,哪管是不是皇爷的亲妹。

  玄赜便从那日起,遇到了此生第一个超出他学识水平的难题:公主与公主,难道有何不同?

  毓德与延庆,都一样是寄托着心愿的美名。

  婉婉…他蓦然想起这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两个字,面前出自他自己笔墨的经文竟然陌生晦涩起来。

  解不了的困惑,一如沸水里初投入的茶,重重水雾里翻涌起伏,因为不宁静,所以始终不能落定下来。

  唯一亲近的师父湛明已经圆寂,况且,玄赜直觉这不是能向旁人请教的疑问。

  接着太妃过身,他随善世院的师兄弟们一起进宫做佛事,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差遣。

  “你以为,帝京是什么地方?禁中又是什么地方?”他脸上的犹疑皇帝尽收眼底,这样的神情,比起当年的不识抬举更可恨百倍。

  九儿不能再为他的徘徊不定空耗下去。

  图旻有诸般不好,九儿尚肯为社稷百姓舍己一身,大徵上下,难道真就找不出一个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好儿郎?

  皇帝停下了拨动数珠的动作,抬手对意欲开口的玄赜做了个制止的姿势:“已经到供饭的时辰了,你不必再回庆寿堂去,用过斋饭便出宫吧。”

  他站起身来,负手往外走了。

  玄赜双手合十,躬身送他离去。未几两个内侍提着食盒来,令他坐下用餐。

  玄赜依言而行,道过谢后跽坐下来,揭开食盒。

  丧礼之中,供给僧道的餐饭很简单,量倒是颇大,一海碗的罗汉菜、一屉馒首、一碗粳米饭,又有一碟杂果攒盘、一杯茶。

  玄赜怀着心事,原本无意饱口腹之欲,然而那杯茶香得异样,叫他不得不多瞧了一眼。深酽的热气,在寒冬里有一股格外动人的况味。

  他抬首,提食盒来的内侍垂着眼皮、对插着手立在不远处,像是等着收拾物什,或许,还怕他逃了。

  他怎会逃?他一只脚立在佛门里,一只脚却已经往软红十丈里踏去了。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头知道。

  他曾发愿要度众生,功德不满,折戟于此,终究也算了结因果。

  不,没有了结。在藏地的时候,他独自与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相对,便想,若生命亦如此般坚韧灿烂多好。

  众生皆苦,但他彼时的发愿里竟只有一人。他生了我执,一切因果由此而起。

  玄赜将指尖触在杯上,奇怪,分明氤氲着热气,但杯壁是冷的,甚至于,寒意刺骨。

  他果真有了贪恋,他不想喝这杯茶。

  可皇权时常是凌然于一切诸法的。

  伺立一旁的内侍有些失却耐性,语带催促道:“茶若凉了,滋味儿就不好了。”

  玄赜笑着微叹,举起杯来,送至唇边,那股奇香愈浓,几乎转瞬就探进人的肺腑之中,缠绕入骨。

  滋味并不难入口,是皇帝慈悲。

  屋檐上的冰雪化了,依稀有水滴落,汇入初春的山涧里,一尾红鲤被惊着,翕忽而去。

  他约摸五六岁的光景,提着木桶在涧边打水,又将师兄舀进桶里的红鲤放回去。师兄说这又不是杀生,不过想将这尾鱼养在寺中的水池里。

  玄赜——他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法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话来。红鲤的尾鳍那样丰盈,覆在他脸上,满目残阳如血,是黄昏吧。

  但永寂的长夜并未来临,无穷无尽的是摧心剖肝、业火焚心,恍如天翻地覆的阿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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