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也不动。大徵崇尚的是仁德,于他更是不敢违逆半分。
进一步,必将换来皇兄的猜嫌;退一步,便是做了这北蛮子的手下败将。
不知对峙了多久,他终究率先收起了弥漫着血腥气的弓箭,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往来路返去。
遮雪比他们更快一步,扑拉拉地往皇帝跟前飞去,皇帝却并不抬手接它,几个调理它的鹰把式齐力将这猛禽劝回了鸟架子上。
恭王与宗歌前后赶回来,麻利地跪下请罪,恭王道:“臣鲁莽,险些惊了圣驾,请皇兄责罚!”
“无妨。”皇帝神色如常,让二人起来:“行猎本为强身健体、怡情养性,不必计较得失。”
图旻亦冁然道:“争强好胜,小子天性罢了。若能杀而不嗜杀,岂非真英雄?”
皇帝将数珠缠回腕上,不禁莞尔:“今日在场者,英雄非你我二人莫属。”
图旻大笑,与他把臂而归。
羽卫们清点猎物,所获甚丰。皮毛张张齐整,皇帝只留了一张恭王猎得的白狐皮给长公主,余者全都赏赐给了图旻一家。
南囿里宫室众多,应有之物一应俱全,众人行猎忘了时辰,此刻便随意摆了一席酒膳用过。皇帝又准许图旻在囿中暂歇,夜里再开宴,还要效仿秋狝时那般,载歌且舞、把酒言欢。
在行猎歌舞之外,秋狝当中意义最重大的,实则是歃血为盟。
新取的鹿血掺进酒中,盛在玉敦①里呈上来,腥臊的气息已然在鼻尖翻涌。
图旻神情肃穆,接过玉敦后一饮而尽,随即恭敬万分地向皇帝望去。
果真恭敬的话,就不会这样狷狂地直视自己了。
皇帝知道,大徵的仓廪实而知礼节,在对方眼里或许是懦夫的托词;茹毛饮血,反而是男儿气魄。
他唇角微扬,端起带着温热的玉敦,仰头徐徐饮尽,姿态优雅得仿佛月下独酌。
下唇略略沾染了一抹猩红,非但不露狰狞,倒衬托得他像尊新落成的神像,描金绘彩,持剑含笑。
但图旻听说过,大徵如今乃是尊佛抑道的。
宴散后皇帝回宣政殿安歇,这时候方觉那股腥甜味道仍咽不下去,又在四肢百骸里狼奔豕突,烘烘的热气直袭上脸来。
小篆这么多年的御前总管不是白当的,明知道缘故,但皇帝不松口,他哪敢多嘴?只得如常张罗着沐浴更衣,企图扬汤止沸。
水雾氤氲的浴桶抬来了,皇帝坐着没动,小篆这会儿实在按捺不住,愁眉苦脸地劝道:“鹿血是大补的东西,您往常又从来不进这些个,如今不发散出来,必要伤身啊!”
皇帝不是不明白——不光药理,还有很多事。他浑身发烫,头脑却分外冷静。
小篆见他没出声,心神飞动,试探道:“奴才先着人将水抬下去。”
如今还未到用水的时候。
出了寝殿,梁总管的作派重摆了出来,招手叫来自己的徒儿,赶紧去接宫后苑那位眼尾有颗痣的姑娘!
他心里的算盘已经打好了:后宫有名分的那两位都是老人儿,面孔不新鲜,不值当攀交,还不如卖这姑娘一个人情,万一人将来升发了呢?
至于那一位——嗐!交情再深,这会儿不是远在天边么!
没多会儿,那宫人顶着一张清水脸子,茫茫然地被几个猴儿崽子给哄来了。
可不见得是真傻。宫女儿登高枝,不过胆子略大些的事儿罢了,不碰一碰运气怎么见分晓?
还是浅碧色袄儿,这回系的是嫩红的裙。怯怯地走近明黄的幔帐深处,迎上的是一双不辨情绪的眼。
“脱。”
第117章 .一一七图纸
这是个爱俏的宫人。夹袄底下,便是件薄薄的中衣,被灯一照,纤纤的身段一目了然,艳色的主腰恰似融冰下的春意,呼之欲出。
她指尖抖着,应是出于寒冷,或者兼有恐惧,寥寥无几的纽绊解得异常艰难,半厚的夹袄终于落了地,发出微弱的闷声。
“停。”那道淡漠的嗓音重又响起:“出去。”
一道冰凉的水痕划过滚烫的脸颊,宫女如梦初醒,不知是喜是悲,慌乱地弯腰欲拾起自己的衣裳,颤抖的手竟然抓不住那柔滑的布料。
玄狐大氅猛虎般扑来,落在她身旁,这一回,皇帝的声口里透出了不耐:“出去。”
依稀间宫女仿佛抽泣了一声,但旋即她紧握着那一袭裘衣,飞快地离去了。
皇帝一手撑住床板,一手取出丝帕来,捂嘴咳了一声。
紧接着,喉间更多的不适感冲破了他的控制,接连不断地爆发出来。
勉力维持的泰然一败涂地,他不住声地咳,甚至连唤人进来的空隙都没有,满嘴腥甜,不是鹿血,是他的。
守在门口的小篆见势不妙,捧着只茶盘走了进来,到了内间一看,顿时脚下一软,扔下茶盘连滚带爬地上前去,抱住了皇帝双腿:“皇爷!皇爷!这…这是怎么了?奴才去宣御医…”
“…小声些。”皇帝眉头紧锁,没再瞧手帕里的乌血,收拢起来交给跟前的人:“处理干净了,别惊动任何人。”
“是。”小篆到底是跟着皇帝多年的,六神无主不过一瞬,这会儿已然镇定下来,揣好帕子,又服侍着皇帝漱口,饮了些温水,扶着他躺下来,放好床帐,方才走出去,吩咐说皇爷略有些咳嗽,着御医来瞧瞧,免得夜里睡不香甜。
皇帝咳了这一摊血,此时倒觉得头目清凉起来,浑身轻盈了许多,飘飘乎了无牵挂。他沉醉片刻,闭上眼,竭力将这种暗伏危机的幻象阻断开来。
此情此景,他忽然体会到了皇考当年,对老病的抗拒,对长生的狂热,乃至,对母后的喜怒无常。
不,不一样。他不是皇考,宝珠也不是母后。
少顷御医来了,切了一回脉,又看了看面色,说:“皇爷日理万机,忧国恤民,难免思虑过重,日积月累,肺失宣降,恰好又饮了鹿血,热毒上涌。幸而圣躬一向强健,如今激发出来了便没有大碍,臣再开一副调养肺气的方子,服上三五日,也就好了。”
皇帝听明白了,自己这症候,养比治重要。
点了点头,他接着养神,小篆送了御医出去,自知安排。
这场病将养了两个多月,葛梭部一行在京中也逗留了两个多月,皇帝如常地召见、赏赐,带着图旻游赏了几处皇家园囿、又到丰乐楼等酒坊领略了一番民间气象,未曾让对方觉察出丝毫端倪。
腊月二十四,图旻入宫来向皇帝辞行。
皇帝正靠坐在南窗底下喝茶,因笑道:“明儿就封笔了,朕原想你年后再走,也过一过咱们汉家的新年。”赐了座,让内侍也给他端一盏祁红来。
此番葛梭部纳贡,共计五百匹良种马、五百只细毛羊、驼峰二百对、熊掌二百对、各色皮革、毛毡、乳饼等。至于朝廷赏赐回去的,则是倍于其数的金银、瓷器、丝帛、茶叶,样样都深得葛梭人追捧。
图旻谢了恩,道:“多谢陛下厚爱,只不过草原上苦寒,这些年虽然鄙部子民已无衣食之忧,但仍有些杂务,小王不敢假手于人。”
说着复又行一回大礼:“陛下,小王还有个不情之请——小王的妻子生育幼女后难产而亡,可敦之位空虚多年,小王斗胆,愿求延庆长公主为妻,结汉夷之好,万世不变,还望陛下恩准。”
“长公主?”皇帝微露诧异,随即又笑起来:“图旻啊,不是朕有意要驳你的脸面,可朕就只有这一个亲妹子,自小娇弱,怎么舍得她嫁得那样远呢?”
图旻又道:“小王不敢欺瞒陛下,这两月里,随陛下遍赏上京园林,小王心中亦有许多感悟,若能尚得长公主,葛梭部愿倾全力,再造一座公主府邸,一亭一阁、一花一木,皆按长公主自幼习惯的来修建,不教长公主有丝毫背井离乡之感。”
皇帝大笑起来,颇为感慨道:“图旻,朕竟不知你能多情如许。”
多情是假的。皇帝不相信九儿与他能有什么往来,仔细回想片刻,也不过是那一回游静宜园,恰好九儿在园中另一处礼佛,遣了宫人来问一回圣安而已。
联姻的心倒是真的。葛梭部日益强盛,结亲自然胜过结仇,原本皇帝也动了这个心思,只不过他起初看中的是图旻的女儿婀卓。
婀卓明媚开朗,又与老四年岁相当,可惜的是差了辈分,二则…若将来由老四继承大统,他的嫡妻总不能是异族女子。
这些打算,是绝不能向图旻吐露的。皇帝不置可否,求娶的话头暂且搁下了。
回到内宫,皇帝吩咐小篆:“去问问长公主正做什么呢,若得闲,朕便去瞧瞧她。”
小篆便派一个机灵的小内侍去了。少间,长公主倒随着那内侍到了两仪殿中:“今儿母妃有些倦怠,才服了汤药睡下,我陪着也是无事,想着皇兄既然特意问一声,或许有什么吩咐,院儿里药气重,恐怕冲撞了,还是我自己前来更好些。”
皇帝笑着让她在自己对过坐下,道:“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想起有日子不见,又快过年了,你那里可有短缺?各属国又献了朝贡,朕给你挑了几样。”
长公主便起身谢了,因想起一事:“上回在静宜园,有个异族小姑娘自称是葛梭汗王之女,因为认不出引导她的女官,跟着我的宫人到佛堂里来了。
姑姑们怕是怀有歹心的人,多盘问了几句,想来小姑娘觉得委屈了。我以为,既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即使年幼,也不好如此轻慢,便让几个宫人送她回到了皇兄跟前——皇兄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原来有这么一桩内情。
皇帝说没有,又问:“太妃近来还是懒待出门吗?”
长公主点一点头:“从前老寒腿,冬日里要勤保暖、少走动,间或让御医来扎扎针,也还过得,这两年却不大见效了…”
她顿了一时,忽然说:“当初为了我,母妃不知拜了多少佛、发了多少愿,难不成,是我抢了本该是她的福德?”
“别胡说!”皇帝轻斥了一句:“慈母之心,神佛都要为之动容,岂有收回她的福泽方肯庇佑你的道理?”
忖了忖,又说:“寒冬腊月,也确实不是养人的好季节。屋子里再暖和,终究比不上出来活动活动、心胸舒泰。姑且让御医尽心调治着,等出了正月,再奉长辈们到园子里住一程。”
长公主忙又起身行礼:“多谢皇兄体恤。”
皇帝摆摆手,叫她无须多礼,又不禁喟叹了一声,问:“今年的乳饼很好,你可愿尝尝?”
长公主歉然一笑:“皇兄见谅,我如今已经吃不惯这些了。”
她当年说是陪着太妃一起吃斋,可渐渐的,竟比太妃持戒严苛得多。宫里做斋菜的花样儿并不亚于荤食,她却不让费这么繁琐的工序。
按她的念头,一个人能享用的东西是有定数的,她宁愿过得清苦些,换来在太妃跟前孝敬的日子多些,若还有余,能反哺给太妃也好。
皇帝不知道她这些心思,有多少是受玄赜影响——玄赜数月前从藏地回来了,但没有进京。皇帝不敢在长公主面前提起他。
长公主已经二十一岁了。都中的姑娘在这个年纪,即便没有成婚,也大都定下了人家。这几年太后也竭力迂回地张罗过几次相看,但始终没有寻到合适的儿郎。
太后又托付皇帝,让他劝说妹子,皇帝漫然应着,并不勉强长公主。
改弦易辙若是那样容易,他也不至于和她同病相怜了。
那一晚的宫人毕竟是裹着他的裘衣出寝殿的,又在宣政殿过了夜,再说未曾进幸,任谁也信不实。小篆揣摩圣意,让宫后苑的管事姑姑给她调了个清闲差事,涨了俸银,其他用度也比着低等宫嫔的来。
皇帝没再过问——他原已忘了这个人。
又是一岁冬去春来。四月圣节,葛梭部的贺寿车马抵京,长长的礼单之外,还有两张图纸。
一张是公主府的细致图样,据来使说,图旻甫一回葛梭,便日夜不停地建造起来了,使团动身时,府邸内外业已竣工,一式一样皆与都中宅院毫无二致。
皇帝不置一词,又展开另一份图纸:这一张,是恒兀部的版图。
恒兀部位于葛梭以北,石狼山之阴,幅员虽比葛梭辽阔,但水源时有干涸,单靠放牧难以维持生计,故而恒兀人无不凶悍好战,常常滋扰毗邻各部,掠夺粮马妇孺。
各部不胜其扰,屡次欲以葛梭为首,联合攻下恒兀,然则葛梭部兵力最强,又有石狼山为屏障,不受其害,便一向按兵不动。
图旻送来这一张纸,实则不是葛梭须得与大徵联手,而是大徵须得与葛梭联手。
看来,对尚公主一事,他是志在必得。
第118章 .一一八东床
皇帝只笑了一声,让人引着来使退下了。
他将图纸连同礼单子一齐丢开,随即站起身来,小篆忙让小内侍倒了热水在盆里,两手将铜盆举高,伺候皇帝洗手。
皇帝洗过,又拿帕子擦净,没用小篆捧来的沤子:“黏糊糊的,这时令儿还用它做甚?”
小篆只得收了,交与身后徒弟,又赶紧跟在皇帝身后,往外头走去。
正是一年好景时,园子里柳亸莺娇、红情绿意,是一种与禁中迥异的婉媚风致。
乔太妃搬来后,据说精气神儿倒显著地好了许多,只是仍然甚少出来闲逛。长公主呢,除去给太后请安外,也跟着不多走动,每日都陪在太妃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