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使宫人在围场上不过是领些传话跑腿儿的差事,宝珠平时里偶然也有用得着她们的时候,哪些是勤快踏实的、哪些是机灵知变通的,心里大致都有个谱,很快选出二十人来,一大半儿随行,一小半儿仍留在宫里——主子虽走了,凤仪宫还是要有人照管。
杏儿被分在了一大半儿里,高兴得要蹦起来,幸好被宝珠及时制止了,教她不可喜形于色。
万事俱备,中秋节后,八月二十日一早,千乘万骑前后簇拥的天子卤簿自大内出发,一路北上,二十七日至古北口阅''兵,驻跸一日,三十日,方到红松围场。
红松围场自前朝起便是皇家猎苑,地势多样,湖泊静谧如镜,草地碧茵无垠,还有遮天蔽日的红松林,丝毫找不出曾罹受狼烟铁蹄的痕迹。
各部族首领已在围场恭迎。皇帝步下车,与他们以兄弟之礼互相厮见,好一番谈笑风生后,方才前后走进王帐中——那是幄帐中最阔大的一座,比禁宫里的正殿也不差什么。
九月初一、初二日行围。围猎分为两种:驰猎曰行围,聚歼曰合围。第一场行围,当然由皇帝率先开弓,他射中了一只麋鹿的眼睛。太子紧随其后,射中了一匹狼。葛梭部的王子亦猎得一匹狼。
之后的合围,皇帝便不再下场。由太子、亲卫、各部族的勇士等各显身手,常常从清晨延续到日落,一时声势浩大,万马奔腾、箭如雨下。过后更有夜酒宴赏,歌舞不歇。
期间休猎的日子,皇帝与各族首领们,或商谈政'事,或演练军'队。
相比之下,宝珠她们的日子就要平淡得多。皇后只在三十日的夜间大宴中露了面,勇士们的围猎,她一场也没有观看过——原本,这些猎杀的场面也不会让女眷们感到愉快。
唯一让小宫女们私下嘁嘁喳喳个没完的,则是太子殿下的英姿。
她们不像宝珠这一批人,差不多和太子一块儿长大,见面的时候多些。她们对太子的印象,都来自于听别人说:太子领着勇士们穿林带谷、矢无虚发;太子独身一人猎得了一头偷袭的黑熊,险些吓坏了随后赶到的将士;太子与葛梭部王子比武切磋…
这些宝珠都只听听便罢,从不插话。眼下最让她放在心上的,是在外的饮食迥异于宫中:清淡精细的菜色变少了,每日倒有许多炙烤野味。
这些皇后是一概不碰的,仍只用徐姑姑仔细嘱咐过厨上的那些膳食。
宝珠觉得可惜,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她分明记得,当年凤仪宫小厨房有一道炸鹌鹑做得极好。
围猎的地方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九月二十九日,皇帝驻跸在红松最北的一处围场,其西南十余里即汤泉行宫。
当夜皇帝赐白贤妃同往汤泉浴,不想次日返回幄帐后,皇帝便发起低热来,随行御医开了药,服下后亦不见好转。
太子最先知晓此事,恳请皇帝如常与各首领汗王会面,就此作别,待各部离开红松围场后,再速回宫中诊治。
皇帝立即听从了他的建议。所幸此时秋狝本已将毕,众汗王或是不曾起疑,或是为大徵兵马所威慑,无一异议。
而后还跸途中,皇帝病势依旧不见起色,不得不由太子代阅奏章;御医再四斟酌药方,终日如芒在背。
圣躬违和,车马不敢延搁,同样不敢疾行,皇帝日益不耐,肝火愈盛。这一日,御医方才请过脉,太子正扶父皇躺下,皇帝突然暴怒,手握成拳,捶着床板喝问:“皇后何在!”
皇后一言不发,宝珠无奈,只得匆匆从外间进来,跪下来禀道:“皇后娘娘正为皇爷尝药。”
皇帝睁大了眼,分明不信,竟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亲自去查证。太子与宝珠连忙竭力劝阻,终于,皇后捧着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她不说话,也不行礼,端着热气氤氲的药碗,就站在皇帝跟前,两个人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那药碗是薄胎瓷,一旁侍立的宫人害怕烫着皇后,踟蹰着想上前来接手。
宝珠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这么僵下去也确不是办法,她想了想,取了一块手帕,硬着头皮欲替皇帝遮在襟前。
太子代她做了,又唤皇后:“母后,交给…”
皇帝执拗得很,硬声道:“让她来。”因为气息不足,说完又咳嗽起来。
皇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稳稳当当地在床前杌子上坐了,又想起什么,吩咐宝珠把碗中的瓷勺换成银的来。
皇帝愈加瞪视她,却到底一勺一勺地喝了她喂来的药汁。
所谓病去如抽丝,御医提心吊胆开出的几副药,如今总算慢慢起效了。
皇帝只要皇后一个人侍疾,大小事一概不准假手他人,连太子都被撵出来了,宝珠更不会杵在跟前。
龙体渐安,大臣也好,宫人也好,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宝珠守在王帐外头,夜风带着露气,稍稍有些冷,她活动了一下身子,但并不觉得难捱。
露似真珠月似弓。她抬头望着天幕,时辰不早了,天色却不是纯黑的,依旧泛着深蓝。遥遥的,有一两声醇厚的音色,不悠扬,但莫名动人。她觉得心里很宁静,信步走着,向那声音走了过去。
跃动的火堆前,明明晦晦地能瞧见一个人的身影,是太子。他回过头,手里拿着个宝珠不认识的乐器。
“葛梭王子输给我的。”他对宝珠笑着招招手,宝珠走上前去,听他介绍这东西:“叫鹿哨,围猎的时候吹起来可以诱捕鹿群。他这个比实际用的小得多,装饰罢了。”又“嗤”了一声:“不知道能不能号令葛梭将士。”
宝珠在他旁边坐下,听了这话不禁笑起来。太子道:“我特意走远了来吹着试试,还是传到父皇母后那边了吗?”
宝珠摇摇头:“要留神才能依稀辨出来。皇爷和娘娘不会注意的。”说完,嘴边的梨涡藏不住地再度浮现。
“笑什么?”太子问:“这声音很难听?”
“不是的。”宝珠只好道:“我在想,若是皇爷和娘娘早些和好,在围场时我就能自在逛逛了。”
她不知道,她很久没有在太子面前说这样的任性话了,很久没有这样卸下防备了。太子看着她的眼睛,才明白当她真正看着自己的时候,目光明亮得他可能一辈子忘不了——无关篝火。
他低下头,去轻吻她的眼睛。
第12章 .十二笄礼
宝珠闭上了眼——出于本能——但没有躲开,眼睑上传来一阵战栗,辨不出是来自太子的嘴唇,还是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片刻,她重新睁开眼,太子依然望着她。谁都没有说话,在这个月淡星疏的秋夜里,言语仿佛是多余的。
席天慕地的感觉使人慵倦。目之所及,不过面前一堆篝火,身旁一个人。
还有不成曲调的鹿哨。
待到皇帝大好,他们离皇宫也只有一日的行程了。
安营扎寨,烧火造饭,各司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歇息得也更早些,都想的是养精蓄锐,明日顺顺当当回銮。
宝珠将帝后的晚膳分别装进食盒,和杏儿一起送到御帐里,问了安摆好桌,便又行礼退下了——皇帝与皇后的关系虽缓和下来,但仍时有拌嘴,只要她们这些人不在跟前听见,倒也无伤大雅。
晚膳一贯清淡,宫人更是简单,无非是各色果豆熬的粥与几样小菜点心。
今天是栗子粥。熬得太稠,宝珠舀了几口,便吃不下点心了。闲着无事,索性又整理起行李来,免得明日拔寨时再手忙脚乱。
没收拾多会儿,外头的天色暗下来,宝珠起身去点灯,就见太子从帐外走过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行营在外,为安全考虑,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没有单独住一顶帐子的。
宝珠点了灯,罩上防风纱罩,道:“她们还没吃完饭呢,一会儿就回来了。”
太子一笑:“也罢。”吩咐身后一个小内侍:“你在外头守着灯火,有人回来了再走。”
转头对宝珠说:“明日便回去了,趁着这点儿工夫,我带你骑会儿马吧。”
“这…好吗?”出口的话虽还在犹豫,雀跃的神情却骗不了人。宝珠向那小内侍道一句“辛苦”,脚步已经跟着太子走出去了。
“我带你骑马,你倒只谢他。”太子佯装不满,指着树桩上系的两匹马:“矮些的归你——别忙,先和它打个招呼。”
这些关窍宝珠却是知道的。她走到马儿跟前,让它可以观察自己,然后从随身的香囊里拿出一块饴糖,喂给它吃了,又伸手让它嗅一嗅自己,再抚一抚它的鬃毛,慢慢将它们梳理顺滑。不多时,这匹温和可亲的小马便俯下身来,愿意将宝珠驼到背上。
太子因她表现得游刃有余,便没有插手,见此情形,不禁道:“看来你和它投缘得很。”
宝珠冲他笑了,两手抓住缰绳,一脚踩蹬,便要上马,谁想脑子里驯马的记忆还在,这具身体却是没有记忆的,手心一滑,险些跌坐在地。
所幸太子立刻伸手扶住了她,想了想,说:“一时半会儿是学不会的,我教你如何坐稳,牵着你在那片林子外走一圈,好不好?”
宝珠摇头:“怎能由殿下为我牵马?”
太子清楚自己拗不过她,双手抱臂,说:“那好,你自己来。”
宝珠咬咬牙,暗中又拿手绢擦了擦手心的汗,垫在缰绳上,再次试图翻上马背。
胳膊的力道还是差了点儿,勉强以脚踮地,这回够上去了,只是模样实在不好看。
“殿下…”她一脸哭笑不得,落在太子眼里,居然像撒娇似的。他不慌不忙地向四周看了一回,面上十足的宽慰神色:“别担心,没人瞧见。”可惜话音未落,已然忍俊不禁。
“我下来了…”宝珠有点气馁,也是有点臊,又要故技重施地往地上滑。太子“唉”了一声,两手握住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不取笑你了。”
一面撑着她,嘴里一面不住提醒:“你把背挺直,不用怕,我在这儿呢,别弓着腰,别…”
毕竟是姑娘家,腰肢不能随便乱碰。太子殿下口头着急了好一会儿,宝珠总算找回了要领,身姿端正起来。
两人都紧张出了一背的汗。太子吁一口气,自己解了旁边的马,跨上马背,小步靠近宝珠些,将她手里的缰绳一并握着:“走吧。”她要避嫌,就只有这个法子。
倒是没再出岔子。二人的马蹄声若合一契,踏过深碧浅金的草地,远处天地交汇之处,是“枫林红透晚烟青”。
天涯藐藐,地角悠悠。那云极之地,像是永远走不到似的。
太子心想:要是这条路也永远走不完便好了。
他不觉向宝珠看去,宝珠正抬头望着天际那一排归巢的留鸟,暗自叹息:若是这一天不会结束该多好。
十月初九,圣驾回銮。
自汤泉行宫回来便被关押起来的白贤妃,此时总算可以在长禧宫里禁足思过。
从始至终,皇后并未斥责她,也未惩罚她,只命她每日抄写前朝仁孝皇后所著《内训》,且不曾强求进度。故而,贤妃还主动早晚祷告,祈求皇帝长寿康健。
皇帝感其知错能改,况且四皇子虽有伴当乳母等精心照料,到底应当由生母关怀,十一月底,皇帝下旨解了贤妃的禁足。
而帝后之间如春雪初融的关系,再次僵冷下来。
宝珠偷偷留意着皇后的情绪,发觉她仍旧非常泰然。甚至于立冬之后,有一日宝珠新换了身鲜焕的袄裙,皇后见了,嫌她头上的首饰太清简,当即召来张姑姑,翻箱倒柜地找起了年轻时的几副头面,让宝珠自己挑选:“明年就要及笄了,专给你打的钗儿环儿都有,这些里头你瞧瞧可有喜欢的?只在笄礼上用用,好歹也算是种传承。”
宝珠起初只当她是找点儿消遣,借着给自己办笄礼打发日子罢了——能够效仿先贤“彩衣娱亲”,自然是她莫大的福分。
不想,皇后是非常郑重地在安排这件事。从行礼的吉期、宫殿、冠服,到主人、正宾的选定,一概亲力亲为,以至令宝珠感到心惊胆战的地步。
笄礼的主人,应该是受礼者的母亲,由皇后亲任;为她加笄的正宾,则是才德出众、儿女双全的二公主;有司、赞者,亦无不是都中的高门贵妇。
直至宝珠看到观礼者的名单上,眉舒赫然在列,她方才松了一口气。
过了年,眉舒的三年孝期就满了。想来她的婚事,仍要凭皇后做主。
三月初三上巳节,俗称“女儿节”,花明柳媚,春风和煦,是踏青宴游的好日子。宝珠的笄礼,就定在这一日。
此前她斋戒了三日,又以兰汤沐浴,垂发披于两肩,着采衣采履,作女童打扮,在庄穆的乐声,随着女官缓缓走进正殿中。由皇次女昭华公主为她梳起发髻,插上木笄,赞者正笄,此时乐声暂歇,由宫人吟唱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接着,宝珠由女官引导,进到东暖阁里,换上浅色无纹饰的襦裙。
再回到正殿来,向宾客展示,并向皇后及正宾行第一次礼,随即面向东面正坐。
正宾再次浣手,回到她面前,接过有司捧上的发钗,赞者为宝珠去笄,正宾簪上钗,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赞者又正钗。宾者向宝珠行揖礼。
宝珠回到东暖阁,更换与头上发钗相配的曲裾深衣后,再至正殿,分别向皇后及正宾行拜礼。
再行三加,去钗加冠,正宾祝辞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换上相应的大袖礼服,向皇后及正宾三拜。
正殿中笄礼的陈设撤下,有司置醴,正宾请宝珠入席,接过醴酒,走到席前,面向宝珠,念祝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宝珠再行拜礼,正宾回拜,宝珠将酒洒于地上作祭醮,杯置于席案上,随即象征性地进一点饭食。
最后,她来到皇后面前,聆听教诲,拜答曰:“某虽不敏,敢不祗承!”
国朝女子不取字,笄礼至此完毕。皇后步下台阶,欣慰地拉起宝珠的手:“及了笄,就是大人了。”含笑理一理她钗冠垂下的珠串:“回去稍歇一歇,咱们借你的好日子,还要聚一会儿呢。”
宝珠答“是”,行礼退下了。她穿着繁重的服饰,仍由宫人引着,慢慢往外走去,步履端庄而不失舒缓婀娜。
行至院中,忽见太子一阵风似地来了,宝珠连忙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跟前时,微微屈膝俯首,两手在胸前,向他行了万福礼。
太子竟呆了一瞬,方才一揖到底,向她回礼。
错身离去的宝珠不曾发觉,立在殿中的眉舒却看得真真切切,太子的耳朵红透了,甚至在进屋良久后都没有消退,一如太子本人的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