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听她这样一句,似是突发奇想:“都说小孩儿眼睛明亮,你瞧瞧,我这肚子里,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宝珠当然知道,她所期盼的是一个男孩,生下的,也确实是一个男孩。
她刚绣好一只鞋面上的虎睛,歪头想了一会儿,笑道:“若是男孩儿,穿着虎头鞋再威风不过;若是女孩儿,这老虎便庇佑着她,保她一世长乐无忧——娘娘慈母心肠,必定会如愿的!”
贤妃讶然:“好乖的一张嘴!”又说:“我倒希望,男女不拘,要像你这样聪慧的才好。”算是揭过了这一话头。
二人又说起了别的,虽都是闲谈,但宝珠既要做手上的针线,又要留神她话中有诈,接的并不轻松。
一时绣活做完了,竟出了一背的汗。好在贤妃未再多为难,赏了她茶水点心,让她歇息一时便可回去了。
那点心极酥,宝珠怕吃着掉渣、模样不雅,便没有动,不过确实有些口渴,饮了几口茶——全不担心这茶不对劲:即使贤妃当真脑子犯糊涂,宫里的毒'药也到不了她手上。
谁知通向凤仪宫的甬道还没走完,她便觉得胸口不大舒服,心慌气短的,勉强又疾行几步,越发觉得双腿也轻飘飘的。她伸手撑着身旁的红墙,抬眼一看天色渐晚,正要想主意,人已经顺着墙滑下去了。
朦胧中,只觉有人把一小丸药送到自己唇间,宝珠早不愿吃药,皱起眉头想躲,一动,便醒了过来。
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她一惊,挣扎着想起身看清楚,那人便关切地按住她:“别起猛了,再歇会儿。”
是少年的嗓音。宝珠这才清醒过来,面前的,是太子夏侯礼。
她转首环顾:在她自己的屋子里。
太子见状便说:“我才向母后问安出来,就看见你往地上倒,赶紧把你带过来,别是中了暑。后来听常姑姑说才知道,你原来有个’茶醉’的毛病,吃点糖便好,往后也不要空腹饮浓茶。”
这算不上病,太子觉得稀奇,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堆,宝珠却想到了别处:“惊动了旁人没有?”
太子道:“不曾惊动母后。”
那么,但愿贤妃也不要知晓。才从长禧宫出来便晕倒,不管用什么由头解释,都不太像样。
她出了一会儿神,随即才意识到太子还守在自己跟前,连忙郑重道:“多谢殿下相助,不敢再耽误殿下的正事。”
太子却取出怀里的西洋表看了一眼:“离内宫下钥还有一阵子,咱们坐着说说话吧。”
没有堂堂储君,屈尊待在宫人住所的道理。宝珠立即摇头,太子却没瞧见:“我刚刚瞧见那边桌上有你写的几张字,什么时候练起了瘦金体?”
“随便写来消遣而已。”宝珠答了,又要劝他离开。
太子已认真思索起来:“宋徽宗的字虽好,但过于工巧了,你初涉书法,还是该从二王学起,有了自己的韵度,再习前人所长,才能最终化为己用。”
这番话,依稀听他说过一回,应当是在他亲手教她练字的时候。
宝珠低着眼眸,轻声说:“有劳殿下提点。”
静默一时,太子说:“宝珠,你讨厌我。”用的是肯定的口吻。
宝珠暗惊,抬头就见他自嘲一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突然有一日…”
确实是一夜之间变了的——太子幼时养在凤仪宫,自己与他曾是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俨然皇后膝下的一双儿女,就连荡秋千时,若有太子替她推,她总是飞得高得多。
直到她八岁的某一日,太子不在内宫,她独自荡秋千时不慎跌了下来,磕破了头,昏迷了两三日:她两世都没躲过这一遭,不同的是,这一回醒来的,是多活了二十年的那缕孤魂。
她无法讨厌太子,只是不愿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然而,她轻叹一声,面前的夏侯礼是十五岁的夏侯礼,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更何况,她看着他迷茫而伤心的神色,仍是不忍。
只要不叫那一切发生就好。
她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温言对太子道:“殿下怎么不明白?一年大似一年,顾忌自然就越来越多了。”
太子不肯信她:“这是你的真话?还是托词?”
“千真万确,是我心中所想。”为表诚意,宝珠尚下了床,去将书桌前的字都收起来:“我从《十七贴》练起,好不好?”
太子连声说“好”,又走到她身边,眉开眼笑道:“我那儿有碧玉版的《十三行》,明日叫人也给你送来。”
跟着,他恢复正色,眼睛深深望着宝珠:“我若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你要告诉我,我拿什么赔罪都可以,不许瞒着不说。”
宝珠除了点头答应,别无他法。她戏称太子一声“哥哥”,历来都是他关切自己,像这样她哄着他高兴,竟是头一回,心虚之余,又透着一丝朝不保夕的甜蜜。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到底太子年岁渐长,皇帝又不喜皇后过多干涉儿子的事,一月下来,宝珠能和太子碰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她后来想通了,是应当这样平平和和地,大家一块儿过二三年,等太子娶了亲,自己的婚事也大致定了。
前一段日子太矫枉过正,多多少少确实有眉舒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缘故。
这一世再不必和她在同一块儿被划得四四方方的天底下对峙了,无益再平白结怨。
十月初三,长禧宫贤妃诞下一位皇子,取名为祈。论排行,这是皇四子,与此同时,他又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儿子。
皇帝知天命之年得一幼子,自然宝爱非常,一些宫人还说,贤妃临盆的夜里,有一道带紫光的流星划过天幕,落进了长禧宫里。
祥瑞之说,或真或假,历来天家都是乐见其成的。为此,皇帝又想进贤妃为贵妃,却被贤妃竭力辞去,说:“妾身鄙薄,蒙受皇恩,已觉惶恐万分,又怎敢不知餍足?陛下赠以高位,不如赐妾身叔父一官半衔,哪怕是最末流,能够进京来,骨肉团聚,妾身从此便无憾了。”
她的叔父本就被封为降王,一直在封地本本分分的,又已老迈,皇帝想了想,当真将他一家召回都城来,给个虚职,每月有俸禄糊口罢了,仍旧本本分分的,一步也不敢多走。
外头的人揣摩上意,如何将四皇子母子吹捧得天花乱坠,皇后都不放在心上。皇子降生当日,按着规矩放了赏赐,便仔细交代着往曹家送药材的事情。
曹老夫人病重了。
皇后指了两个御医、一个老嬷嬷上门,御医负责诊脉熬药,老嬷嬷则管着老夫人这一进院子里的大小事宜——曹老夫人只一个亲子,续娶的媳妇遇事便站干岸;还有个庶子媳妇,更不担半点儿责。
一面还要预备着六礼,皇太子娶亲,比民间娶嫁不知繁琐多少倍,一桩桩慢慢行起来,一则欲借孙辈的喜事冲一冲,二则,当真有个什么,也好叫老夫人定心。
这件事自然要经过皇帝的准允。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并未相中曹家女做太子妃。
第9章 .九沉香牌
他对皇后说:“你的乳母,你自该尽心;朕的儿子,不能给臣子家冲喜。”
这话其实也合情理。只是彼时阮才人亦在侧,皇帝再度当着妾妃拂皇后的脸面,二人之间,越发离心离德。
宝珠陪着皇后回到凤仪宫。皇后无声端坐许久,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只留下宝珠:“你说,我该不该让朝中老臣进言…”
“娘娘不可!”宝珠想也不想,话已经脱口而出。
她这般直截了当,倒让皇后有些意外,一挑眉,随即笑一声:“是我心急了。他最恨我与朝臣有来往。”
宝珠知道,皇后的怨怼,已经渐渐浮出水面了。
一起打天下的夫妻,坐到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地位,皇后却不能居功分走一半江山,还要容忍丈夫流连于一个个更加年轻貌美的姬妾之中,对自己则日加冷淡。
这些还都是身外之物,最叫皇后介怀的,是她亲生的两个皇子,都因征战而死。
可是,她们只能忍耐。上一世皇帝没有反对太子妃的人选,也不过是多进来一个人,一块儿忍耐。
至少此时,太子还没有失去皇帝的欢心。
这一年腊月初五,曹老夫人溘然长逝。
皇后困在凤仪宫里,无声地落泪不止。
“娘娘。”宝珠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情不自禁地走到她跟前,蹲身抱住她的双腿,靠着她,也让她靠着自己。
片刻,她感觉到皇后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宝珠。”
宝珠答应一声,仰头望向她。
皇后已经拭去了泪痕,面容恬淡地嘱咐她:“你同徐姑姑一起去曹家。丧仪操办一应有徐姑姑做主;你,代我坐镇。”
“娘娘,”宝珠直觉不妥,“您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
“张姑姑一样可以管事。”出声的居然是柳叶儿:“还有我呢。”
宝珠沉默片刻,郑重地向皇后行过礼,回去整理好了出宫的衣物。
无人知晓,当了这么些年的皇后宠婢,她心里对皇后的敬畏,更类于敬而远之。
唯独这一日,她在皇后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失意与坚韧。
她们不会走到上一世那般田地的。
素幔马车停在曹家大门前。因是宫中女眷,曹氏男丁不便迎候,两房主母也不见踪影。主人家就只有一个眉舒,一身重孝地立在门外。
眉舒向徐姑姑与宝珠行礼,因她俩是代表皇后来的,便坦然受了,随即才向眉舒见礼。
而后徐姑姑上前一步扶住她:“姑娘,先进门去吧。”
里头下人倒是跪了一地,哀哀痛哭着,可宝珠眼睛一扫,就瞧见角落里一星艳色还没遮全,更不要说徐姑姑这样细致的了。
人走了几个时辰了,这点儿事都办不周详,再说老夫人病的时日不短,又是高寿,总没有家里什么都不预备的道理。
徐姑姑一路看过,心里有了数。到了老夫人灵前,与宝珠两个先敬香致哀,老夫人的几个孙儿们便跪在一旁回礼。
挂幔守灵勉强算过得去。徐姑姑便携着眉舒,往一旁议事的屋去。先问她的父亲,说是请僧道去了。
这事儿其实应该吩咐给底下人做。宝珠暗暗皱眉,但多少能理解他的忙中出错。
徐姑姑不便说什么,叫人多赶制些生麻熟麻、粗细白布,来吊丧的亲疏不同,用的也不同。
停灵的日子钦天监算好了一时便能送来,此外供茶供饭、照看火烛、收拾器具,都要有专人轮班。
这些施排调停的事,徐姑姑是做老了的,分毫用不着宝珠帮忙,她只管安坐着,意义远大于一切。
曹家两个儿子,资质都不过平平,大老爷即眉舒父亲的六品衔儿是皇帝当年赏的,二老爷更是白身。家里虽富裕,门第并不高,来往的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或者名士大儒。
皇后派宫里的人来,是不想老夫人身后事太凄清了。
同时,也是没能及时定下眉舒名分的一种补偿。
临近晌午,太子来了。
他身份尊贵,被奉至内室歇息也不奇怪。宝珠和徐姑姑忙起身要行礼,太子叫了免,见了宝珠,不觉皱眉:“你若在宫里,还能宽解宽解母后。”
说了这一句,因徐姑姑在场,便住了口。
徐姑姑便对太子说:“这里进出回话的人多眼杂,殿下不如去后边小楼坐坐,劳宝珠姑娘领个路。”
太子点点头,宝珠见他神色郁郁,便没说话,带着他过去了。
小楼的位置高些,略有点儿冷。宝珠进来合上门,便将手炉递给太子。
“你留着吧。”太子没接:“也在这儿歇一会儿。”
“我也没有累着。”仍是顺从地坐下了,宝珠道:“曹家人手不够,徐姑姑正好办事老道,来替主家治丧,是娘娘的一片恩德。”
太子微皱的眉头展开了些:曹老夫人年过古稀,一生过得也还顺心,算得喜丧,母亲这样分外地眷顾,倒有一半是借机宣泄对父皇的不满。
他理解这种不满,但觉得这种宣泄极不明智。
终究叹一口气,罢了。转而问宝珠:“什么时候回去?”相比自己,好像宝珠的安慰更有用许多。
宝珠看这府里的情形,少说也还有两三日忙碌,便说:“还要看徐姑姑那边,到时一块儿回宫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