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了。记得最深刻的,还是最后那几年,满是病痛与绝望的日子。
她忽然喘不过气来,竭力想把那股无力感摈弃开——老天让她重来一回,难道是要她重新痛苦挣扎一回吗?
“姑娘怎么了?”陪她去皓然斋的姑姑扶住了她。
她掩饰好自己的口吻:“脚下没踩稳,还好有姑姑在。”
姑姑便笑道:“姑娘当心些。这东宫除了常住的几间屋舍,其余的都没有重新大修,前朝留下来的地方,难免有青苔一类。”
宝珠答应着。到了皓然斋,善善已经睡下了,门外上值的恰好是上回来找她的那个宫人,见到是她,又有太子乳母跟前的姑姑送,自然放心地带宝珠往下处去。
次日一早,白美人被晋封为妃的旨意已遍传六宫了。
“了不得,一连升了四品!”善善得知她来了,自然留她一同用早饭,二人说说话。
宝珠笑笑,她又压低声音,凑近些道:“你说,她肚子里头怀的是男是女?”
宝珠摇头:“这个谁能猜到?”
善善若有所思:“常听人说,’酸儿辣女’,可看她那个挑剔样儿,竟没一样爱吃的…”
宝珠制止她道:“你怎么真琢磨起这个了?长辈的事情,可轮不着咱们多嘴,还是守好自己的本分为上。”
善善笑嗔一声:“我关起门私下说一句罢了,你竟这样煞有介事。”口吻活像皇后似的。善善暗想着,不觉瞟了西洋钟一眼:“时辰不早了,兴许皇后娘娘要叫你呢,我就不虚留了。”
宝珠站起身来,蹲礼向她道别,末了到底嘱咐一句:“近日恐怕不便来,奉仪自己多珍重。”见善善点头,这才离开。
但愿她是真听进去了吧。宝珠无声一叹,出了皓然斋,就见昨晚送宵夜的那个小内侍正等在外头,笑嘻嘻地朝她呵腰:“奴才送姐姐。”
二人迈过东宫角门,甬道那头便是内宫的小门。名叫小篆的内侍取出一个象牙牌儿交给宝珠:“前头奴才就不便去了,这腰牌姐姐留着,往后进出都方便。”
这必然也是太子的吩咐。宝珠没伸手:说来没道理,她可以不计较十四岁的曹眉舒的挑衅,却做不到对同样年少的太子多些宽容。
何苦为他的态度反复耿耿于怀呢?宝珠明知,往后不会再有恣意任性的夏侯礼了。
她深思一回,仍道:“主子们若有差遣,我自可奉命走动。私藏下腰牌,反倒徒增事端。”
她坚持不要,小篆只得收回腰牌,却忍不住一吐舌头:“殿下的吩咐,奴才又没办成。”
宝珠这才认出他就是上回来送八音盒的,一时无言。正好甬道那头有人影走动,她向小篆道句“有劳”,匆匆赶过去了。
原来是守门的嬷嬷换值,下值的认得宝珠是凤仪宫的人,招手道:“姑娘快些吧。”就要让宝珠进去,上值的那位嬷嬷却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通,冷硬道:“今日罢了,下回可要依着规矩来。”
宝珠自来还不曾在哪里碰过钉子,心下一时纳罕,面上还乖觉,老老实实地答一声:“记得了,多谢嬷嬷。”
她走到凤仪宫门口,果然远远瞧见刘昭仪在门外徘徊。
论礼,她应当上前去问安。但在刘昭仪身边的大宫女看见自己之前,宝珠侧身躲在了一株茂盛的牡丹后面。
如果她不这样做,而是与刘昭仪攀谈,那么刘昭仪就会要求面见皇后——刘昭仪的梳月阁与白美人的瑞香阁同属于长禧宫,而今白美人得封贤妃,成为长禧宫主位,竟是跃居于她这样诞育过皇子的老人之上了。
她的诉苦毫无益处,无非增添皇后的心烦而已。
实则在昨夜,宝珠就尝试过阻止皇后赴宴。
但皇后是心智坚韧的人,身为太子的母亲,她有权前往生辰宴,哪怕皇帝没有开口相邀。
宝珠亦担心,没有皇后在场,太子会独自面对皇帝不自知的折辱。
因为她的犹豫,上一世的场面重演了。
那么,她至少可以从规避这些细枝末节开始。
刘昭仪等了良久,凤仪宫门前仍是无人走动,她终于叹息一声,带着宫人回去了。
宝珠这才去向皇后问安。皇后如往常一般坐在东暖阁里,柳芽儿正向她回禀昨日曹家送来的贺礼。
见宝珠回来,皇后扬手示意柳芽儿暂不必说,问宝珠道:“太子昨夜睡得好吗?”
宝珠答:“昨夜太子殿下用过宵夜,便让我往秦奉仪住处借宿。我今早起来时,殿下已上朝去了,问过伺候殿下的小篆,说殿下睡得好,神采奕奕。”
皇后略略颔首,又说:“新裁的夏衫送来了,你去看着她们领。”
宝珠答应着去了。柳芽儿因含笑道:“到底年纪小些,不够牢靠。”
皇后却摇头:“昨日她劝说我不要去麟德殿,虽是小儿意气,但未必没有她的道理。”
席上突生变故,随行宫人除她以外,倒没有更适合去照料太子的了。
不过,既然太子仍将她当作姊妹来待,皇后自是乐见其成。
真做了太子的姬妾,如今反而不方便多往凤仪宫来了。
这一旬里,太子如常参政读书,到了休沐日,明琰长公主恭请皇帝驾幸别苑,皇帝欣然携太子同往。
第6章 .六螭纹手帕
明琰长公主乃是皇帝一母胞姐。皇帝潜龙时,长公主曾嫁于一举人之子,后来合家迁入金陵,皇帝则与寡母另居。溧阳县令慧眼识英雄,以其独女许与皇帝,此后皇帝一路官至左仆射,再及一统天下,唯独对长公主深感亏欠,允其和离,又置长公主府安养。
前些时日,因长公主内宠闹市骑马,踩死无辜稚子,皇帝大怒,令长公主闭门自省,不得擅出。如今眼看皇帝态度软化,长公主势必竭尽所能,重修手足之情。
皇帝富有四海,长公主能想到的法子,不过是游乐宴饮、歌舞美人罢了。
宝珠阻止不了长公主的邀约,也阻止不了皇帝带着太子同往。
于是这天傍晚,太子骑着马先行回宫,而其后迤迤然的天子舆车中,多了一名年方豆蔻的殊色女子。
她被封为阮才人。皇帝没有指任何一座宫殿给她居住,而是让她留在宣政殿的偏殿里——那是皇帝自己的寝宫,甚至,皇帝亲近的大臣都可以在此处接受召见、商讨政事。
一次,皇帝正与太子下棋,阮才人以扇遮面,自偏殿走来,莲步无声,白玉般的纤手从条案上玛瑙缸中抓了一把樱桃。她抬眸偷觑皇帝一眼,以为自己不曾被发现,便又轻悄地折返回去,杏花香雪裙摆蹁跹如梦。
皇帝连头也没有抬,漫然吩咐身边伺候的内侍:“把那缸子端过去。她要什么,你过来取。”
到底是分了神,白子中间让太子落下了一颗黑子,皇帝信手将棋子丢回盒中:“明日再下吧。”
太子一笑:“父皇可不要忘了与臣的赌注。”
皇帝摆摆手:“此事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太子应下了,行礼告退出来。才出宣政殿,就见御前副总管韦霖领着一队小内侍走过来。
韦霖看见他,满脸堆笑地趋行上前,唱了个喏。太子见那些内侍怀里都抱着剥了外皮的柳条,便问:“副总管这是往哪儿去?”
韦霖回道:“陛下吩咐了,今年端午射柳就在南囿里办,届时都中的官家子弟都会来,奴才们就等着一观殿下的风姿呢!”
南囿修起来的时日不长,里面除了麋鹿苑和放鹰台外,不过散养着些白鹤孔雀一类,地方十分阔大。
太子听完,便说:“我同你们一块儿去瞧瞧。”
到了南囿,他又让人将他的马牵出来,骑上在草场肆意驰骋——他有日子不曾骑过马了,上回在长公主别苑也是看人打马球,自己没能下场。如今只觉天朗气清,烦闷全消,他看着远处绿柳如烟,心想:等到端午,母后与宝珠便可一同过来散散了。
宝珠收回目光,用手帕捂住鼻子,低头快步从悬挂着菖蒲的门口走进屋去。
皇后取过一柄象牙团扇,瞧见她这模样,一时忍俊不禁:“你这鼻子比谁都灵敏,咱们成天从那蒲剑底下过,也不觉得有什么难闻的气味。”
柳叶儿捧着一盒五毒香囊进来,闻言跟着打趣道:“从前善…秦奉仪说的是,只怕宝珠就是个精怪,自然闻不得菖蒲的清正气。”
她一向待宝珠不咸不淡的,此刻这样说,也是图哄皇后开怀一笑罢了。
宝珠便也抿着嘴,笑乜她一眼,拣一只香囊递给皇后:“娘娘,这香囊是精怪送来的,想来有些妙异之处,娘娘佩上必定百毒不侵、顺遂安康。”
皇后笑着接过去系在腕上,又亲取一只,给宝珠戴在胸前。
端午当日,皇后亦召了乳母曹老夫人祖孙入宫,然则来到凤仪宫请安的只有眉舒一人:“祖母本已按品妆扮,只是戴上翟冠后便大汗淋漓,勉强出行唯恐失仪于贵人,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顿时蹙起眉,示意宝珠扶眉舒起身坐下,一面便吩咐派御医前去诊治,眉舒忙又站起来谢恩,皇后摆摆手,道:“今日确实炎热,阿娘不来也罢。只是身子骨平日里就该多留心调养才是。”眉舒应下了。
皇后旋即又命人斟来端午茶给她喝,待她休整片刻,一行人才动身往南囿去。
宝珠知晓曹老妇人未必有大恙,让眉舒只身前来,是因为她将来进了宫,终有须得独当一面的时候。
皇后自然也懂得乳母的用意。
南囿草场前搭起了小楼,四面以珠帘遮挡,女眷们按次序坐在其中,勋贵朝臣及其子弟便坐在楼下两厢。
除皇帝及阮才人外,众人都已经到了,白贤妃挺着肚子,也立在其间。她的身孕刚满五月,御医说,可以出来活动一二。
片刻,皇帝来了,阮才人跟在他身后。后妃及百官齐齐行礼,皇帝随口叫了起,在御案前坐下。
其余人也纷纷落座,阮才人正要挨着皇帝,白贤妃便出声道:“陛下,怎可让阮才人与您同席呢?”
皇帝闻声向她看去,白贤妃今日严妆丽服,比之娇俏天然的阮才人,又是别种风韵。她微含委屈:“妾身从前不知礼,多亏纪大人教导,才明白尊卑嫡庶不可乱,皇爷可要以身作则。”
纪大人,便是太子生辰宴上向皇帝进谏的参议纪敏。
皇帝想了想,对阮才人道:“你去那边坐吧。”
阮才人轻声答“是”,宫人便在乔昭容之后又为她设一席,她走过来时,忍不住朝白贤妃看了一眼,显然是不忿的。
这一小小风波,场下准备参赛的儿郎们全然不知。太子换了大红织金曳撒,端坐在高头骏马上,目不斜视地望着草场边上插着的柳条。
内侍们取了他们的手帕,依次系在柳条的末端,以作标识。
太子排在队列的最后。
鼓声起,队首的儿郎策马出列,箭矢搭于弓上,瞄准第一枝柳条被剥去青皮的一圈,放箭射去,旋即疾驰几步,又从另一端接住了自己的箭。
“好!”皇帝站起来称赞一句,便有内侍斟了一碗酒来奉于他。那男儿跪拜谢恩后,接过酒一饮而尽。
在他之后的其余人中,只有一人射中了柳条的青皮部分,算作次一等,此外个个都是骑射'精湛、身手十分漂亮。
最终,轮到了太子。
他往观赛台上看了一眼,随后抬臂拉满弓,却不对准系着自己手帕的那一枝柳条,而是对着第一枝柳条。
须知人力有大小,留下的箭矢痕迹各不相同,再则一场比赛下来,柳条也难免东歪西倒,太子这一箭,可不是那么易中靶的。
不过,在皇帝和群臣面前,谁又能没有好胜心呢?
太子几乎没有犹豫,漫然松手,也不必看那箭是否穿过柳条,双腿一夹马肚,疾驰过去,反手握住了从后方追来的飞矢。
在满场的喝彩声里,他一跃下马,走到皇帝席前,撩袍跪下,接受皇帝的赐酒。
垂着珠帘的小楼里,众妃嫔们也纷纷夸赞着太子的英姿,皇后听了,不过淡然一笑。
唯有宝珠留心着阮才人的举动,见她悄悄溜出去,顾不上多想,自己从另一边的楼梯也下去了。
她这一端离草场更近些,左右四下无人看见,宝珠索性小跑两步,瞧见前面角落里有一方月白的手帕。
趁着阮才人没来,她赶紧去捡起来,看到果然上面又有一圈螭纹,便利落地塞进袖中。
后面一阵脚步声响起,宝珠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额发,回过身,立刻露出笑眯眯的神情,行了一礼:“阮才人好。”
阮才人狐疑地看着她:“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出来走走。”这是宫里面如厕的委婉说法。
阮才人觉得不对:“那怎么不去背人的地方,跑到前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