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被她说得笑了笑:“可惜晚上没人陪着我说话了。”
善善听了,本想安慰她两句,让她得了空还到自己那儿来,转念又想:太子原就和宝珠亲近些,如今关系不一样了,还是避避嫌为好。
于是岔开了话:“你猜,还有一个是谁?”
宝珠摇摇头:“不知道。”
“柳芽儿!”善善笑得促狭:“柳叶儿这会儿指不定牙都咬碎了呢!”
“不厚道。”宝珠乜她一眼,心里却知道柳叶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赐给太子的。凤仪宫里看不惯她摆大宫女谱的不在少数,殊不知,她原是皇后替早逝的皇长子挑中的人。
她出了片刻神,见善善依旧是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善善,你…喜欢太子吗?”
善善有点讶异:“当然喜欢!”随即语重心长地教导宝珠:“除了皇爷,太子殿下可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男子。人又标致、性子又和善,更是青春年少,你倒说说,他有哪一点不值得喜欢?”
宝珠垂着眸,若有所思,而后就被善善戳了下额角:“傻妮子!如今你不懂,等将来懂了再来求我,我保准给你找一门好亲事!”
“好。”宝珠忍着笑:“到时候我便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地拜呢!”
气得善善又在她手臂上打了两下,道:“吃你的杏仁酪去!还堵不上这张嘴?”
宝珠这才去开了食盒,里面除一大碗酪以外,还有四甜四咸八样点心的攒盘,她吃不下这些,刚要招呼善善,善善已经过来拈了一块蝴蝶酥,还挑剔道:“怎么拿点心配酪,怪噎人的。”
宝珠不说话,小咸麻花配酪吃得怡然自得,而后收好了碗碟,要还给常姑姑。
善善却拦住她,另找了人带过去。随即拉着她坐到床沿,取出一副玉镯子来:“这是皇后娘娘赏的,我分你一个,也算咱们同屋一场。”
这话说得颇动情了。宝珠有些意外:善善品性不坏,不过小心思有点多,又爱掐尖要强,上一世自己是真小孩儿,难免和她有争执的时候,皇后又偏心自个儿,后来则是太子——她俩的关系,倒没有这样亲密过。
思索一瞬,她还是摇摇头:“这个你好日子要戴出来呢。”
玉比金尊贵。论金镯子,宝珠自己也有一对绞丝的、一对镂花的,可戴玉镯,就不方便当差伺候主子了。宫女们寻常不将玉戴在手上,更遑论是成色这样好的。
善善想想:“也是。那等正日子过了,我再送你。”房里人又没有三媒六聘,更不行大礼,不过是赏些衣料首饰,拨几间屋,给几个宫人,便是过了明路。
要争荣夸耀,还得等太子践祚呢。
宝珠便不好一拒到底了,先含混答应着。
到了午后,这桩喜事已经是满宫皆知了,平日和善善略亲近些的,三三两两地都来道贺,有送针线的,也有送吃食的,也有送玩物的,善善好容易抽出点儿空,拉了宝珠道:“倒要正经摆个席面做东道了。”
宝珠点点头:好歹也是人生大事,乐呵一晚,别惊扰了主子便是。
“你不必操心,我替你安排就是。”说着便出了门,趁着小厨房这时辰不忙,托厨娘们仔细治一桌席面,要了香糖渴水,又要了糕饼蜜饯,给那些当值不能来的宫人们送去。
众人都知道宝珠是皇后面前的红人儿,她素日出手又大方,一开口哪有不应的,忙拿洁净垫子垫在椅上请她安坐,又端茶水端点心,一个女人记着宝珠的要求:宫女们不爱吃大肉,葱姜一类气味重的也不要,如此下来,菜色自然要多琢磨。
宝珠交代完,又道了叨扰,正要起身,就看见柳芽儿进厨房来了。
她一对上宝珠,脚步便缓了下来,宝珠站起身,叫了声“小柳姐姐”,她慌忙点头笑笑,抬眼一扫厨娘们的架势,轻声道:“烦请姑姑们做些点心…”
宝珠不禁纳罕:上一世,柳芽儿可不曾做过这个东道。
她清楚自己在这里,厨娘们便顾不上柳芽儿,索性先告辞出来,慢慢往回走着。
论资排辈起来,她和柳芽儿都是二等宫女,可在凤仪宫的遭遇,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柳芽儿心重,偏输在嘴巴上了,不会讨巧不会撒娇,是以皇后待她,情分着实平平。
不过若是给儿子做房里人,这些又是她的好处了。宝珠自顾自地摇头一笑,走到房前,一听里面静悄悄的,便知善善必定不在,自己进屋铺了床展开被子,放下床帐补觉了。
这一闭眼,直到耳边叽叽喳喳声不绝,宝珠方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就见几个素日要好的小姐妹围在床边:“找了你一晚,居然躲在这儿猫觉!”说着便嘻嘻哈哈地把她往床下扯。
宝珠招架不住,连声央道:“我脸都睡花了,好歹让我洗一把。”众人总算肯罢休,一面推推拉拉地往外走,一面犹回头催促:“你可快些,别让她们把好吃好玩的都抢光了。”
宝珠答应着,下床趿上鞋,理着头发去脸盆架前,墙角的小炉子上连水壶都不见了,她只得回身提了平日喝水的小茶壶来,里面还有些半温不凉的水,倒来洗了脸,重梳了头发,又对着镜子搽了些玫瑰香膏,暮春的夜晚,仿佛有些厚重了。小饭厅里的笑闹声不时响起,连她这里也听得见。
她不禁想,为喜欢的人空守一世,或者为不喜欢的人空守一世,哪一种要幸福一些?
到底要去同大伙儿说笑一回。她端起铜盆出去倒水,远远的就见一抹杏黄众星捧月地过来了。
这又不是回东宫的路。她心知躲不过,自己站住了,等着给太子行礼。
太子夏侯礼没让随从跟来,自己走到宝珠面前,叫了起,便笑着问:“她们怎么这样高兴?连我在母后那边都听见了。”
“真的?”宝珠立即道:“我去提醒她们一声。”
“唉!”太子拦住她:“母后不曾察觉呢,不碍事的。”又问:“你怎么不去?”
宝珠笑笑:“我正要去呢。”
太子点点头,却不让她走:“昨儿的八音盒,你不喜欢?”
宝珠没奈何,说话还是得带笑:“那太贵重了,皇后才有一台大的呢,我怎么受得起?”
“上回的糖缠呢?不是你爱吃的吗?”
看来太子这是算总账来了。宝珠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吃甜把牙都吃坏了一颗,可不敢再吃了。”
这说辞并未让太子满意,他皱起眉头:“宝珠,你没有小时候跟我亲了。”
宝珠一时啼笑皆非,又听见他道:“你喊我一声哥哥。”
她心里的抗拒前所未有地强烈,勉力柔声道:“您是殿下,我是宫女,这不合规矩。”
他何曾把她看作宫女了?太子抿起唇:母后自来将她当女儿一样待,从前还小时,母后在她面前提起自己,偶尔都用过“哥哥”一词,她不也认了?
他有点提不起情绪:“你长大了,就要和我见外了。”
宝珠一怔,实在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抬起眼睛,看着十四岁的夏侯礼,他头十年的太子生涯顺风顺水,是以在他逐渐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依旧有着明亮多情的眼睛,和柔软稚秀的嘴唇。
现在那眼睛盛满了哀伤,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若真惹得太子伤心,她是承担不起罪过的。
宝珠“唉”了一声,说:“小时候不知礼,旁人大多不怪罪,如今长大了,还不知礼吗?”
“没有旁人。”太子急切地向她保证。
宝珠清楚,他说的,和自己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但再推脱下去,就是她不识好歹了。
那个久违的称呼在她舌尖滚了千百回,似鸡舌香一般微微刺痛,终究是脱口而出:“殿下哥哥。”
太子失笑,仍是说不明白的意犹未尽,只好把那只八音盒又塞到她手里:“拿着。”见宝珠往小饭厅那头看了一眼,便说:“你去同她们玩儿吧。”
宝珠如获大赦,向他再度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了。
她知道善善她们多半快散了,走着走着脚步逐渐慢下来,一回头,太子还在原地,二人对视上,他又向她挥挥手,方才转身走了。
宝珠的心霎时像被谁捏了一把,钝痛而酸软,犹疑着不知如何复原。
第3章 .三彩凤飞翼钗
善善的小宴宝珠究竟去迟了,反倒留下来同她们收拾摊子,又半扶半拖着善善回房。善善只喝香糖渴水犹喝得满脸通红,一面仰着脸由宝珠给她擦洗,一面掏出一捧手帕包着的东西:“给你留了花糕…”
宝珠笑着道谢,连忙接过来,省得碎渣掉得到处都是,回身搁在桌上,又见上头有个匣子,一问才知是柳芽儿那边送来的。打开里头也是花糕,想来小厨房伺候完皇后的膳食,又要应付她们的席面,一并便做了。
宝珠一想,这会儿晚了,明日该正经挑一样绣件回礼。
便接着照料歪靠在床柱上的善善宽衣睡下,自己也躺在床上,下午睡走了觉,这时候只能望着帐子上的绣花发愣,一偏头,就瞧见那小巧精细的八音盒。
第二日是十五,后宫众人要向皇后问安。宝珠早早收拾妥帖,往皇后寝殿来了。皇后也刚起身,宝珠行过礼,伺候洗漱用不上她,她就在旁边乖乖站着,等皇后坐下来,梳头的张姑姑给她挽发时,她才留神看了起来。
发髻梳好,姑姑取了一扇累丝九凤衔珠钗,皇后暗暗摇头,却从镜子里瞧见宝珠也跟着摇头,不禁唤道:“宝珠,过来。”
指指一排打开的头面盒子:“你来挑,我该戴什么。”
宝珠看一眼张姑姑:“娘娘的头发又黑亮,姑姑这个发式梳得又好看,可不能叫累丝钗遮着了。”
皇后和张姑姑都笑起来。她这才选中了:“那一个彩凤飞翼钗又漂亮,工艺又好,娘娘戴着最相宜。”
“果然小姑娘家喜欢艳色的。”皇后便让姑姑将那支钗取来:“这个倒轻巧。”
张姑姑接话道:“红蓝宝石隐在发间,也不至喧宾夺主。”宫里的首饰造册只按材质、工艺、样式来记,这宝珠姑娘倒会讨口彩。
一时妆毕,汤姑姑端了盅燕窝来,奉给皇后:“除了瑞香阁,大伙儿都到了。”
皇后未置一词,接过来用小银匙舀着,不疾不徐用完了,拿手帕拭拭嘴,起身往外间走去。
宝珠连忙紧跟而上。到了前殿,宫眷们依序恭立着,皇后一露面,众人齐齐蹲身行礼,听到徐姑姑叫一声起,皇后又让赐座,方才坐下来。
各人圆几前的茶点早已备好了,等皇后端起茶杯,其余人方才饮一口润润嗓。
皇后先问乔昭容:“九儿今日好些没有?”
乔昭容起身答道:“前几日就已经退烧了,只是偶尔还有些干咳,妾身按御医说的,炖些百合银耳汤给她做点心。等大好了,便来向娘娘问安。”
皇后便说:“这时节冷暖不定的,倒别急着让她出门。”皇爷序齿的女儿虽有九位,实则养下来的不过三个。前头两个早已下嫁,眼前就只有一位九公主,才八岁,身子骨又娇弱,不能不小心鞠养着。
乔昭容诺诺答应着。皇后又转向刘昭仪,正要开口,就听见宫女禀报,瑞香阁的掌事求见。
皇后略一颔首,宫女便领了那王姑姑进来,王姑姑行了礼,便喜眉笑眼地道:“给皇后娘娘道喜!我们美人今日有些下红,请了御医来瞧,说是有整三月身孕了!只是胎位不大好,须得卧床静养,没能来向娘娘问安,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脸上淡淡的,问:“既有三月身孕,怎么彤史那里,仍有天葵的记载?”
徐姑姑听了,便令人去传彤史女官来。王姑姑则赶忙分辩道:“娘娘容禀!我们美人素来月事不大准,只当是小事,不敢兴师动众了,故而如今才诊出来。”
皇后颇不赞许:“嫔御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月事都不仔细调养,怎么能当小事?”到底等彤史来了,呈上内起居注一查,若除去瑞香阁谎报的两次,其他都是对得上的。
这一通溯本求源,王姑姑心里那点表功之意荡然无存,见皇后终于点了头,只觉松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听皇后又吩咐:“御医说胎位不正,问安自然该免,好生躺着将养。从前三日一请脉,你们不当回事儿,如今旁人也罢,瑞香阁一日一请脉,可断断马虎不得。”
想一想,接着说:“论理,有了身孕,可以叫娘家人进宫来陪伴。白美人没有亲人在,你们伺候的人千万留心宽解。”
宝珠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一句,仿佛有些露骨了。
皇后手边的茶不冒烟了,小宫女捧了新的来,她轻手轻脚地上前去换了,趁势觑了一眼皇后的脸。
神情当然看不出端倪,但宝珠观察过,皇后不悦时,下巴会比寻常尖些。
只有分毫之差,但确实存在。她在收敛真正的自己。
随后皇后又赏了白美人许多东西,宝珠没太留神听——皇后出手,必然是十分得体的。只是依然不能和皇爷散朝后,获悉这一天大喜讯的反应相比:数不清的奇珍异宝涌向瑞香阁,泰半都超出了白美人的身份应享有的。
宝珠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白美人有孕的万分留心,是因为知晓将来的许多事;而皇后的在意,更多出于她敏锐的直觉,抑或,还有对皇爷的了解。
不过,为皇后出谋划策可不是她的份内事,她要做的,是老老实实做皇后的解忧果。
嫔御们散去后,皇后回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那“彩凤飞翼”钗。
宝珠想起来,那上头的红蓝宝石,是国朝初与西洋通商时,皇爷亲送与皇后的,年头不浅了。
无论皇后想没想起来,这钗子,眼下千万不要再提。
幸而天气晴好,早膳后宝珠带着几个小宫女在院里放风筝,替九公主放病痛,下午又踢毽子、翻花绳,宝珠一会儿便卖个乖,总算哄得皇后脸上有了笑意。
夜里皇爷果然没来凤仪宫。皇后靠在榻上,让宝珠继续念《吕览》。
宝珠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踟蹰了一瞬,方才念道:“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物也者,所以养性也,非所以性养也。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养物,则不知轻重也…”